分享成功

[散文] 【纪实文学】烽火淬真金——1943淮涟反“扫荡”札记卷二

       走进新四军刘老庄连纪念园,从“砥柱”广场往西走。

  我不止一次去寻找“断头沟”。这条线路太熟悉了。

  因为战场目击者——那位老大娘手指的方位,在脑海中刻下深深印痕。

  每一次踩着碎石小径西行,脚下总碾过1943年的硝烟。

  新树正抽嫩芽,荒草掩着沟壑,像极了当年血战刺刀尖挑破的晨雾。

  静静看,云卷云舒间,仍悬着那年轻的呐喊。血浆深陷泥沼、弹片嵌进树干,早化碑前雏菊摇曳,风轻轻叩问:可记得血染的黎明?可记得撕破晨雾的炮击?可记得断头沟前筑起的人墙?咋不突围呢?

  阳光漫过纪念碑,拾级而上,仰望巨碑,刺破青天。

  见巍峨躯体,倔强生长,忽然懂得——所谓永恒,原是活着的人,替死去的魂灵,把春天又走了一遍。


       断头沟的位置。刘老庄砥柱广场向西约50米的地方。

       风掠过田埂时,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可我总觉得,这风里该还藏着八十年前的硝烟味。指尖轻拂过泥土,像在触摸一段滚烫的过往——这就是断头沟的方向,是刘老庄连八十一位勇士最后坚守的地方。

       断头沟上花木繁盛,紫薇花正盛开,在风中轻轻摇曳,每一片花瓣都舒展着,带着新生蓬勃。这烂漫紫薇,是岁月给予这片土地最温柔的抚慰,是用宁静与美好续写先辈们血战的故事。


  1942年冬到1943年春的反“扫荡”,是一本厚重教科书。

  始终感觉——那是一场错觉。

  无论二营教导员丁光辉、副营长马应健,还是四连长白思才、指导员李云鹏,从1942年冬,到1943年春,经历太多反“扫荡”、太多战斗、太多死伤。“扫荡”二字早磨成战士掌心老茧:小鬼子,来吧!裤裆里捉虱子——反正要抓挠。

  黄师长说:敌伪集中主力,寻找我主力作战。【1】

  都是主力,主力对主力——尽管你有战防炮、联队炮、九二步兵炮、迫击炮、掷弹筒,还有骑兵部队,我只有轻重机枪、汉阳造,难道怕你不成?!从陕西到苏北,哪一仗不杀得鬼子、伪军丢盔卸甲、狼狈逃窜?!

  黄师长还说:反“扫荡”第一阶段,原则上不打硬仗,能够避开敌人不被打到就是胜利。避开敌人,转移、隐蔽、打圈子。【2】

  陈军长也说过:分散游击以削弱敌集中之优势,集中兵力以突击敌之薄弱部门,此我军反“扫荡”之战法也。“扫荡”初期避免正面恶战,而必予前进之敌以阻滞。【3】

  他还说了一句至关重要的话:唯本军转战敌后,长年累月,应与敌之包围作斗争,切忌陷入敌之重围,此战术上之重点,本军将士宜知所警惕者也。【4】

  这些话的分量,重要到必须用生命来捍卫。

  这让我无比敬畏地凝视着那个春天——


  “刘老庄,在春天,交通沟从庄子里伸出来,散兵壕式的弯曲,不知去向,傍着土地庙,站着持枪的哨兵。战士,枪弹都上了膛,机枪都褪了衣,手榴弹都挂在身上,但态度是安详的。”

   ——刘老庄烈士墓碑记

   中华民国三十五年(1946年)三月十八日

              成都李一氓谨记


  血战三年后,李主席写下如是碑记。


       苏北大平原,苏北刘老庄。风掠过一望无际的原野,青草随风摆动,像大地的呼吸,泥土里满是岁月沉淀的厚重——这是片孕育生机的土地,也曾是承载悲壮的战场。这下面盛着汪汪热血。


  三年前,那场血战浮现眼前,就像六塘河薄雾一般。

  从冬天过来的春天,没有回暖,没有绿色,依旧被血色笼罩,就像淮海大地被敌寇铁蹄践踏一般。

  此刻,3月18日黎明前,天还未亮,夜幕依然漆黑。

  淮阴北刘老庄,昨晚夜宿此处的是新四军三师七旅十九团二营营部、六连和四连。3月17日,他们在刘老庄东老张集与100多日伪军血战一场,傍晚时分才转移到刘老庄。

  “18日晨三四点钟,天还未亮,营部和六连都已吃好早饭,四连还没有吃早饭,营部命令四连赶快吃早饭,准备出发,来不及吃可把饭带走。”(二营教导员李心从语)

  刘老庄四连战士们在等饭吃——炊烟飘忽在刘老庄暗夜里,只有庄前傍着土地庙、站着持枪的哨兵保持战斗状态。

  “不料,就在这时,已发现像是老百姓在跑反,估计可能是敌人出动了。这时,天似明非明。”(二营教导员李心从语)

  哨兵听到老百姓跑反的动静,“跑反”就意味着敌人来了。

  荒野上,人群纷乱,杂沓脚步声,混着远处零星枪响,像往日无数个被“扫荡”切割的清晨。

  天色似明非明,是黎明前黑暗即将转为晨曦的一段时间。

  这一刻,看不清景物,即便在旷野里也很难看清远处景象。

  一群人跑反的百姓,向四连方向奔跑而来,而且脚步很快。

  渐渐地,靠近了,哨兵发现这些跑反百姓,虽然穿着百姓衣服,但已然三人一组散开,呈战斗队形奔来,越来越近了,能看见他们手中的枪。

  这时,哨兵才察觉——这根本不是跑反群众,而是日军便衣队。

  “发现敌人,哨兵以连续的发射,代替报告。”(李一氓语)

  二营教导员李心从说:当四连发现跑反的不是老百姓,而是日本兵化装的,随即进行抗击。

  十九团组织股长张桂森说:战后,教导员丁光辉来向团党委汇报情况:当时他们已经得到情报,知道敌人要来犯,便因四连睡觉发现晚了,也是多少天的战斗太艰苦,战士们太疲劳了。敌已逼近,所以撤退已来不及。【5】

  到这一刻,刘老庄战斗前面的铺垫,变得越来越清晰了。


       专门走了一趟老张集,那里是东路日军(从涟水而来)奔袭刘老庄的出发地,也是3月17日与四连交手的地方。试着看看行程,手机上直线距离8公里,柏油路,油门踩到底,不要10分钟就到刘老庄了。那时是土路,可能会耽误些时间,但绝对不会耽误很久。

       那天夜里,日军趁着浓重夜色,集结队伍向刘老庄疾进。何况日军还有机动迅速的军用卡车。日军部队配制的五十铃军用卡车。


  听到哨兵报警枪声——四连顿然警觉。

  敌人来了——日军便衣队距离四连宿营的房子只有50米!

  “一个连八十二个人,立刻进入交通沟,抵抗。”(李一氓语)

  李心从说:这时,天似明非明,营部即部署作好战斗准备,四连占领阵地,六连把部队收拢后,也作了相应的准备。

  此前,头一天晚——3月17日晚,十九团团长胡炳云抵达刘老庄后,告诉四连连长白思才,让他连夜把分散在刘老庄周围配合区、乡政府开展工作的各班、排集中起来,准备转移执行新的任务,并让四连的炊事班随团部先走,4连于次日晨出发赶队。【6】

  团长为什么直接对一位连长当面交代任务呢?他完全可以交代给营教导员丁光辉、或副营长马应健转告,如此越级部署任务,究竟为何?

  胡炳云当面交代白思才,应是他对白的作战风格与性格个性非常了解,与其让人传话带话,不如亲自交代清楚为宜。再说,战争状态下,团领导直接带一个连活动,也属正常。

  李心从也说过:团政治处主任石瑛带五连到泗阳,与一营、三营并肩战斗。

  胡炳云给白连长下达两个命令:第一,连夜收拢部队;第二,准备转移执行新任务。为做好这一切,让四连炊事班随团部先走,四连于次日晨出发赶队。

  带走炊事班,是因为炊事班做饭需要时间,在前面做好饭,等部队一到,就能吃到热饭。所以,“次日晨出发赶队”至关重要。

  想必胡炳云下达这些任务时,营级干部应是在场的。

  五六个小时后,天色似明未明时,情况变化了——

  “营部即部署作好战斗准备,四连占领阵地。”

  这是要打仗啊!


  此时,已经走不了——

  在日军便衣队引导下,日军第十七师团五十四联队和伪军共1600余人,正迅速围拢过来。

  日军为什么知道新四军夜宿刘老庄?

  《步兵第五十四联队史》称:三月十二日21:20,派遣便衣军官侦察队四组40名于老张集集结。这支六天前夜间于老张集集结的便衣军官侦察队,就是六天后于晨雾间、化装跑反群众袭击四连的日本便衣队。【7】

  日军军官侦察队在六天里,以老张集为中心,向四处搜索新四军踪迹。

  在日军的汽车轮子下,老张集距离刘老庄,简直近在咫尺。


       日军便衣队化装成新四军部队,让你真假莫辨。


  从日本便衣队化装成跑反群众,就可发现日军早已知晓新四军夜宿刘老庄。

  日军为什么来得这样快呢?天色似明未明时,就已到达刘老庄。只能一个原因:日军在夜间就开始急行军,往刘老庄直扑而来。

  从后来战斗布阵看,日军一发现四连,先炮击——纠缠,不使脱钩。

  再者兵分四路,迅速包抄合围,就能看出,日军对淮阴北、对刘老庄地形非常熟悉,可能在地图上早已演示过若干次了。

  日军《步兵第五十四联队史》中披露:日军第十七师团平岛部队本部由海州经大伊山至南新安镇北集结待命,所辖步兵第五十四联队第二大队由海州向涟水地区集结待命,迂回队(含骑兵部队)集结在淮阴至涟水到南新安镇公路线要地佃湖前及六塘河河畔待命。【8】



  由于燃油汽车是靠发动机行走、不需使用骡马,所以日军将发动机驱动的汽车称为“自动车”。当时日军中装备汽车,主要有五十铃 94式自动货车、五十铃 97式自动货车、日产 80型自动货车、丰田31C型自动货车、丰田G1型自动货车等。


  由淮阴城而来的日军大队步兵,由汽车运至淮阴北五里庄。

  而淮阴北群众跑反正是从五里开始的。

  淮阴县委书记李广涛说:那个让我终生难忘的3月18日,天大亮前,我的侦察员葛雷和在五里庄看见了大批敌人进庄,他赶紧回到小丁庄向我汇报。【9】


  天还未亮,日军已经到达五里庄了。

  五里庄距离刘老庄不到十里路。

多条交通沟在平原上延伸,还有一条大沟南北走向。日军骑兵、炮兵、辎重走平地上,步兵走交通沟和那条南北大沟里,向北疾进。

  三月淮阴,虽有春意,却寒风料峭。

  晨曦未至,天色仍黯。树丛间晃动的不仅是夜风,还有日军刺刀的反光。

  当“分兵合击”铁网,如囚笼般悄然收紧,致命陷阱,一步步围拢形成。

  日军非常自信,他以为已然抓住新四军主力了。

  日军便衣队侦察到新四军在淮阴北部活动,且在老张集发生激烈遭遇战。日军相信己方兵力充足、多路围攻、火力凶猛、围堵到位,就能围剿新四军。

  当日军得知新四军从老张集往刘皮、古寨一带转进时,他们已料想到新四军会很快跳出包围圈,北渡六塘河,往沭阳、泗阳即洪泽湖北岸一带转移,如果真是这样,就很难达成全部“围歼”新四军的战略企图了。

  日军追击围歼新四军,已然迫不及待。


  当战斗在哨兵鸣枪报警时,就已展开。

  先是阻击第一波日军便衣军官侦察队,再一波阻击配合五十四联队冲锋作战的骑兵。

  枪声密密匝匝响起来。此时,日军虽然知晓新四军夜宿刘老庄,但是如何在晨雾中接触到新四军,颇费周折。

  这时,任步兵炮小队长的池田八郎,在晨雾中架起炮队镜,仔细搜索。

  炮队镜毕竟比肉眼看得远——他发现浓雾渐散,视界达500-600米时,从炮队镜中观察发现“警戒线附近的雾气似乎比外面激荡”。【10】

  发现好像有人在移动。

  于是,炮队分队长指挥一个骑兵,向前方前进步兵尖兵通报:“发现敌情”——为了确认,分队长再次通过炮兵观察镜进行观察,确认还是有人在移动。日军尖兵“不失时机”地投出了手榴弹。

  这一声手榴弹告诉新四军:行踪已被日军发现。新四军随即开火,并向距离最近的日军步兵开火。【11】

  日军步兵炮进入阵地。这三者几乎同时发生。

  此刻,晨雾里每声喘息,都成了死神倒计时。

  战斗打响了。


       淮阴的春雾,成了日军最好的掩护色。


  交通沟里,日军尖兵向前方投出日式手榴弹,随即就往前冲。

  同时,四连尖兵在交通沟与日军尖兵,不期而遇,迎头相撞。

  战士们手疾眼快,随即开枪。

  一开枪,汉阳造七九步枪的沉闷之声,日军就知道四连位置了。

  于是,炮击、第一轮冲锋。

  双方开打。如果四连早10分钟穿越交通沟,迅速撤离,就不会与日军尖兵在交通沟里迎头相遇。

  而此刻,日军炮队镜看到的顶多是——“警戒线附近的雾气似乎比外面激荡”而已。他并不知道有多少新四军、往什么方向转移。

  只要远离炮队镜目测距离,就能逃出生天,撤往安全地带。

  早10分钟,就能全然撤退——滴滴答答的时间,在这里异常珍贵。

  迟滞的原因是——苦战多日,连续血战,疲惫至极,伤亡较大,还留两个班伤员在涟水,还“吃不饱饭”(李心从语),走路都能睡着了。

  可惜,这一切都迟了。

  枪炮声四起,他们被包围了。


  1943年,春风寒芒,掠过平原。

  当日军便衣队,从老张集尾随而至,窥见刘老庄轮廓时——

  蛰伏钢铁与血肉轰然相撞——弹雨如蝗,噬尽正午。

  硝烟在麦穗上结出猩红的痂。

  直到日头一竿高时,天已大亮,教导员丁光辉和副营长马应健下来了。

  丁遇见李心从,问:六连怎样?

  李心从对丁光辉说:六连在庄后交通沟里。怎么办?

  丁光辉说:叫六连赶快撤,四连向庄后撤。

  李心从问:往哪撤?

  丁光辉说:离开交通沟,到刘皮西边看情况。

  于是,六连由交通沟从庄东撤往刘皮方向。【12】


  接下来的战斗,毫无悬念。

  交通沟是断绝的,无路可退了,只能抵抗。

  此刻,刘老庄战场,皆属于战术层面考量。

  突围——突围——坚定不移地突围。

  可突围无望——


  就是一个连,没有友邻部队,不能够得到援助,抵抗。优势的敌人,迅速的完成了包围,不能够突围,抵杭。再不是春天,再不是安详,而是战斗。保卫刘老庄。保卫自已。敌人发起冲锋,一次,无效;二次,无效;三次,无效;四次,无效。敌人认清了对方不能退,集中了炮火,上一百门炮,轰;指向着一条蜿蜒的交通沟,轰。这个连,八十二个人,从拂晓到黄昏,度过那极端的紧张、残酷、饥俄,悲壮的十二小时。只有枪弹声,炮弹声,手相弹声。只有鲜血、挣扎和死。八十二个,八十一个,八十个,七十九个,七十八个,一个一个的递减到不成为连。两个排,一个排,两个班,最后还不到一个班。整天的战斗,整天的射击,剩下来的子弹,最后还不够一支枪的连发。

  绝望的牺牲下去,亦英勇的牺牲下去。

  他们凭了什么?有这样不挠不屈不止的抵抗的力量。

   ——李一氓八十二烈士碑记


       日军炮队。池田八郎回忆中表明,日军除去掷弹筒不算,光炮就有重迫击炮、 九二步兵炮、联队炮(山炮)。联队炮是针对外围防御的,防止新四军部队增援。


  日本步兵炮小队长池田八郎,一口气打了63发炮弹,遭到炮兵分队长痛斥:你比敌人还浪费炮弹!【13】

  池田八郎目瞪口呆,他的手指还沾着炮铜硝烟,炮兵帆布围裙兜着最后半袋发射药。

  迂回包抄的日军已将四连退路截断,此刻剧烈枪炮声震耳欲聋。

  日军主力分四路,迅速围堵上来,新四军四连被日军尖兵截断在交通沟,与前方突围部队失联,回撤时又遭遇未挖通的“断头沟”(日军称“袋冢”),陷入绝境。

  日军《步兵第五十四联队史》载:第九中队作为突击队自西向东进攻,第一、二、三中队从南、北和东北包抄围攻四连。

  1995年,我在刘老庄采访一位老大娘,她是刘老庄战斗目击者。当年她约9岁至10岁,记得很清楚,她家在交通沟西侧,三间草房,一间灶房。

  日军将她全家赶进灶房,重机枪就架在她家屋顶上扫射,封锁交通沟,这正是日军主攻部队第九中队。

  我在现场目测大娘家距离交通沟直线距离,只有50米。【14】


  日军一个大队编制现状,兵员1100人。

  《步兵第五十四联队史》记载:第一大队有四个步兵中队、一个机枪中队,联队炮(山炮)一门,大队炮(九二步兵炮)两门,重机枪4挺。

  日军大队长照沼清松大尉决定“先以炮击将敌一步步压至死壕尽头,最后展开突击”。作战部署为第一、第三中队和大队本部在死壕东端封锁,截击可能反方向突围的四连;第二中队堵拐角壕口,配置重机枪和大队炮;第九中队在壕西担任突击。

  从作战图上看,此时“第一、第三中队和大队本部,在死壕东端展开。封锁壕顶,并预备截击突击时向反方向突围的第四连残部。第二中队堵在拐角处壕口。重机枪和大队炮也配置在此。

  目的是封锁壕口,并炮击壕内之敌迫使其退向死壕尽头。第九中队(第三大队所属)“配置在壕的西面担任突击任务”。使用作战部队为四个步兵中队(合计450名左右),大队重机枪中队(92式重机枪4挺),一个步兵炮小队(2门九二式步兵炮),还有一门警备用联队炮(RIA,41式山炮),炮口对向后方,预防新四军主力回援。【15】


       日军骑兵部队。一开始,担任战术冲锋,一直冲到四连住宿的村庄边。战斗打响后,在外围警戒,一直策马奔驰到徐溜一带,防止新四军增援。


  撕开火网,咬碎钢牙。

  寒夜、黎明、残阳——

  生命、鲜血、意志——

  组成抵抗阵容,深化了悲壮史诗感。

  四连弹尽时,唯有刺刀雪亮,刀尖上滴落的,政是血光浸透的残阳。

  他们扯碎黎明,血战刘老庄,将残躯楔入春寒料峭的战场。

  突围的惨烈、牺牲的沉重和幸存者继续战斗的顽强,如同一幅用血与火绘就的浮雕。

  在此状况下,被包围压制的第四连,已无任何突围可能。

  于是,身陷绝境的四连82位勇士,与日军展开殊死血战。

  明知寡不敌众,也要血溅七尺;明知凶多吉少,也要向死而生。

  这是中华民族的钢铁意志,这是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军队。


  而同宿刘老庄的六连经过激战,杀出重围。

  他们遇到的敌人有两挺机枪,一挺重机枪,火力很猛。

  教导员丁光辉说:用重机枪把敌人压下去。

  六连以重机枪火力压制敌人,六连才全部撤出来。

  这时,四连副指导员左书明,带着伙夫担子也跟着撤下来了。


       面对数倍于己的敌军,82位勇士唯有血战到底,用热血捍卫信仰,用生命守护山河,那是绝境中绝不低头的呐喊,是刻入民族脊梁的不屈,在历史长卷上写下无畏篇章 。


  李心从回忆:

  跑到刘皮西约一里半路,我们在交通沟停了一会,发现向西北有条小河,我们就顺着小河向西北走,走了不远,前面有一股伪军堵住去路,我们边打边撤,当到达徐溜西边,已是下午1点多钟,四连那边还在打,远处看到敌人约百十匹洋马参战,为了弄清情况,几次派员去侦察了解,人都未回,太阳快落时,我们心急如火,只有继续向北转移,到达六塘河边等候四连,后面的枪声开始稀落。但四连一直没有下来,这时,就带着六连过了六塘河,在徐溜北靠近泗阳边界的地方休息等候。【16】


  血战在继续,外围在策应。

  中午时分,张集区长周文科、区联防队长周文忠,在徐溜南边一个小庄子上,遇到张集边防队长中心组书记马树彬,他们带着近30名边防队员和20来支步枪,来到刘老庄西南金庵附近,集中全部火器,打了几个排子枪,打一次枪,换一个地方;每打一次,就遭日军小钢炮还击,一打就是十多发炮弹,命中率相当高,所幸他们转移快,无一伤亡。

  这个小钢炮不是池田八郎的步兵炮队,而是外围日军警戒的炮兵部队。

  游击队的骚扰战术,如此反复,使日军警戒部队始终不得安宁。

  战至太阳西下时,刘老庄方向突然排炮声,一阵紧似一阵。

  重机枪声已分不出点子,持续达40分钟之久,然后是死一样寂静。

  过了一会,周文科与马树彬带领联防队员向刘老庄方向试探性前进。

  此时,已是下午四五点,日军怕拖久了,到晚上遭夜袭,便开始撤退。

  周文科、周文忠、马树彬率民兵和跑反回来的群众,走进阵地。


  马树彬回忆道:


  待我们到达战场时,太阳离地面只有一竿高了,只见这条东北、西南走向的交通沟两边百米范围内,炮弹坑一个连着一个,有许多还是重叠的,整个地面已被炸成一片黑色。交通沟东南十来米范围内有二十儿位烈士遗体,每人身上都有被刺刀捅的口子,沟内有近10具烈士遗体,有人身上有弹伤、刀伤,也有被炮弹击中的,其中一名烈士头被炮弹炸中,另有2名烈士上身被炮弹击中。大部分烈士的遗体都在交通沟东北方,约有40余具。从交通沟外六七十米开始,最远的遗体离阵地约200米,稀稀落落呈箭头形分布。其中约30具遗体被火烧过,真是血肉横飞,惨不忍睹。我们在察看遗体时发现还有两位英雄心脏有微弱的跳动,处于昏迷状态,周区长立即命人找来门板拾到庄上抢救。当时我们既无医也无药,只好用旧棉花沾上盐开水清洗伤口,又用旧布包扎好,其中一名战士身上有5处刀伤,另一位更有7处,都是只有20岁左右的青年人。我和周区长安置好伤员又再返战场准备清理烈士遗体和遗物。【17】


  战场景象是惨烈的。

  能查到姓名的烈士只有39人,他们是:连长白思才,指导员李云鹏,文化教员孙尊明,副连长石学富,排长尉庆忠、蒋元连、刘登甫、王世祥、李道合、马汉良,班长刘忠胜、王洪远、王中良,文书罗桥,卫生员杨林彪,战士王步珠、田执信等。余下皆为无名英雄。【18】

  硝烟渐弭,枪声渐寂,八十二勇士,坚毅之躯,立如青铜。

  永恒锋矢,身临弹雨,唯有死战,血溅平原,熠熠生辉,

  断刃弹痕,拔节生长;耀于青史,永不湮灭。

烈士名单。


  网上查到这样的史料——

  日军《华北治安战》原始文献,即日本防卫厅战史室原始版本。

  该书全称《戦史叢書·北支の治安戦》,1968年由朝雲新聞社出版。中国国家图书馆存有原版微缩胶片(索书号:J331.274/1),关于刘老庄战斗记载见于第二卷第七章:“昭和18年3月18日,五十四聯隊第三大隊在劉老荘遭遇共軍精鋭部隊頑強抵抗,戦死者89名(含少尉2名),擡送傷員逾200名。”

  日方记载的“戦死者89名(含少尉2名),擡送傷員逾200名”与中方战报形成呼应。新四军三师七旅1943年战斗总结提及“毙伤日伪军170余人”,若排除伪军伤亡(日方统计通常不计入),实际日军伤亡与日方记录基本吻合。

  此外,日军《步兵第五十四联队史》明确记载第九中队长船越正大尉被击毙,其照片及职务信息均被淮安刘老庄八十二烈士纪念馆收录,成为关键物证。

  而《步兵第五十四联队史》是老兵回忆录,只记录军官战死,并未记录士兵死亡人数。

  附作战地图标注:"敵軍利用交通溝構築倒八字形陣地,輕機槍交叉射界極刁鑽"。

  日本国立公文书馆亚洲历史资料中心 "第十七師団劉老荘第五十四联队3月18日作战命令原件(JACAR Ref:C04122421200),含手绘火力配置图。


       82烈士陵园每方石碑,都刻着未凉的热血;每缕松风,都在诉说不屈的脊梁,这是82位勇士用生命铸就的精神坐标,一草一木皆含深情,一砖一石都藏着山河无恙的答案。

       阳光落在82烈士陵园的石阶上,像为勇士们披上暖甲;细雨洒过碑前的鲜花,似在轻唤他们的名字,这是后人把敬意埋进泥土,让英雄的故事永远在岁月里生长。

       陵园中82株松柏英姿挺拔,因为根须缠着勇士的忠魂。每一次驻足凝望,都是与82颗赤诚之心的对话,他们从未远去,只是化作了守护家国的风与光。


  3月18日,抬眼望——

  天幕初启,八十二枚星子,悬于淮水。

  星辰照亮黎明,抚慰地平线。再也不是“似明未明”时分。

  枪膛余温虽已散去,硝烟化作一缕春风,在麦浪里书写未尽诗章。

  弹道划破的苍穹下,青松以年轮篆刻永恒坐标:当所有枪声沉入土地,八十二双年轻眼睛,仍在守望。他们成为春天本身——刺刀上凝结的霜化为野花,军号残片化作布谷啼鸣,而那面被硝烟灼透的旗帜,正在每颗露珠里折射太阳。

  八路军朱德总司令称:淮北全连八十二人全部殉国的刘老庄战斗,无一不是我军指战员英雄主义的最高表现。

  刺刀破穹,银河倾泄,其光引航前程。

  岁月所颁殊勋,每一道皆述英勇往事。


82尊身姿挺拔的雕像,是82座精神的高峰。他们以血肉为基,撑起民族的希望,在历史洪流中,矗立成永不倒塌的精神支柱,无声诉说着舍生取义的热血过往。


  此刻,我驻足碑前,看见1943年黄昏正缓缓升起,八十二道光芒穿透时空经纬,将三月十八日熔铸成不朽青铜。

  岁月流转,年轮不息,深嵌历史经纬,坚不可摧,永为铭记。

  山河震颤处,英雄姓名,如星辰般嵌入永恒长夜。

  在春分将至时,点亮人间。

  激励后世,代代之人,不绝如缕。


  【资料来源】

  【1】【2】黄克诚《盐阜区反“扫荡”》1943年7月

  【3】【4】陈毅《新四军在华中》《黄花塘新四军军部》史料选编 第94页

  【5】张桂森《刘老庄战斗基本情况》《从拂晓到黄昏》中共淮安市淮阴区委党史和地方志研究室 淮安市淮阴区新四军历史研究会 2023年

  【6】《胡炳云回忆录》第167页 国防大学出版社

  【7】【8】新四军缴获的“日军二零号作战甲第一号命令”《苏北抗日根据地纪事》华东理工大学出版社

  【9】李广涛《八十二英雄血战刘老庄》《从拂晓到黄昏》中共淮安市淮阴区委党史和地方志研究室 淮安市淮阴区新四军历史研究会 2023年

  【10】【11】池田八郎《六塘河作战》《步兵第五十四联队史》

  【12】李心从《刘老庄战斗始末》《从拂晓到黄昏》中共淮安市淮阴区委党史和地方志研究室 淮安市淮阴区新四军历史研究会 2023年。李心从后任解放军127师副政委、中国民航广州管理局副政委

  【13】池田八郎《六塘河作战》《步兵第五十四联队史》

  【14】1995年抗战胜利50周年,在刘老庄采访一位战地目击者老大娘的记录

  【15】《步兵第五十四联队史》

  【16】李心从《刘老庄战斗始末》《从拂晓到黄昏》中共淮安市淮阴区委党史和地方志研究室 淮安市淮阴区新四军历史研究会 2023年

  【17】马树彬《我们安葬了八十二烈士》《从拂晓到黄昏》中共淮安市淮阴区委党史和地方志研究室 淮安市淮阴区新四军历史研究会 2023年

  【18】刘老庄八十二烈士纪念馆陈列名单(见照片)


  暮春四月,洪泽湖水轻漾,粼粼碧波,飘向天际。

  湖西岸朱湖镇(今泗洪县),深藏在淮北根据地的皱褶里,维系着抗战岁月的重要脉络。

  1943年,烽火正炽,日军“扫荡”如阴霾频顾。

  边区机关不得不化整为零,散落于村落深处。朱湖镇因深厚群众根基与天然隐秘地势,悄然成为承载机密的摇篮——白墙灰瓦间藏着传递情报的暗号,阡陌巷道里回响着联防的足音。

  四月,春寒料峭,淮北平原,杨树绽芽。

  三十余位满身硝烟味的身影齐聚皖东北朱湖,这是苏皖边区高干会议的特殊现场。


  在这草木葳蕤的时节,皖苏边区高干会于4月上旬在此启幕。

  中共苏北区党委副书记、兼淮海地委书记与军分区政委金明,在会上作《淮海区反“扫荡”的经验教训》的报告。

  斑驳窗影下,新四军和地方领导们认真检讨反“扫荡”的得失与经验教训。

  军政干部们围坐一屋,膝盖上垫着笔记本,桌上搁着粗陶大碗,白开水蒸腾着热气,与窗外摇曳的麦浪,共同见证这场决定战局走向的思想激荡。


战火灼痕未褪,新四军高干会议上,每一次复盘都是在硝烟里剖解战争。教训早浸在先烈的热血中,沉重到不敢忘;战争的残酷,是亲历者眼底永远擦不去的硝烟。

1942年,淮海区抗日烽火燃至最炽烈时,金明临危受命,出任中共淮海区党委书记。


淮海作为战略要地,日、伪、顽势力盘根错节,局势复杂。金明深入群众,将主力部队地方化,发展壮大地方武装;组织群众挖掘“抗日沟”,破坏敌人交通线。面对日伪军的“扫荡”,他带领军民浴血奋战,以游击战周旋,成功扭转战局。他领导成立淮海专署,建立抗日民主政权,划分中心县委,让淮海区成为华中抗战的坚固堡垒 ,为抗战胜利奠定坚实基础 。 

  针对还在进行的日军苏北大“扫荡”,金明开始分析:


  敌来时,开始在军事上我是被动的,跑掉了就是最好的战术,打是附带的,工作也是被动的,敌谣言极多,发很多良民证,把我们的票子发给群众。政治上也处于被动。我们的指示发出和派干部下去后,情况就稳定下来了,到十二月初,我们由稳定进至主动,恢复了在战争中的秩序,其转变原因有二:一是指示中指出我们要进行反伪化斗争,其中主要的是利用伪军的矛盾,尤其利用敌伪与民众的严重矛盾。“扫荡”中敌伪把民众的衣服(女的在内)都剥光,锅都打破,群众恨极。伪军中亦混乱而无法掌握;二是敌主力撤退。过去民众说负担重,讨厌减租减息,说我们八路军好管闲事,讨厌公粮,“扫荡”后这种舆论完全改变。敌主力撒退后,我部队活动更加积极。【1】


  金明讲到,在“扫荡”中,敌寇据点尚未全撤的僵持阶段,日军与伪军间裂痕深重,伪军内部矛盾更甚,恰为我们赢得主动。敌军主力龟缩据点,企图以公路为链、据点为钉实施伪化。我们发起破击战,七日动员两万民众,将新修公路尽数摧毁——先顺路掘毁,敌改道旁行;遂横断两三里,令其运输彻底瘫痪。民众愈战愈勇,连克四座据点,伪军士气骤降,困守碉堡不敢出,粮草断绝。我方发动伪军亲属劝降,民心沸腾:凡被伪化村落,必遭邻庄夜袭。枪声日夜不绝,民兵纵横,干部穿梭,十八据点虽星罗棋布,淮海军民已淬炼出在敌眼下坚持的胆魄。

  民心向背悄然转变:民众曾讥我军为“兔子兵”,见十九团某连遭一千六百敌军合围,激战至午,仅二十余人突围。百姓含泪传颂:子弟兵的血性,不该这般硬碰。曾经抵制减租减息的地主,眼见匪患渐起,转而主动看守粮仓;昔日反对武装民兵的绅士,今争相捐献弹药。伪化区渐成两面政权,我方威信日隆。

  当前敌千余兵力分十三路袭扰后撤回,料今春难起大扫荡,然淮海困局未解。匪患犹存,但扎根乡野的干部比野草更坚韧。我们深知:淮海区的命运不在据点碉堡间,而在民众们团结抗日的力量中。这方觉醒的土地,终将等来破晓时刻。

  他说:敌可能“扫荡”山东滨海区,这对连云港威胁较大。也有可能“扫荡”淮北,因此淮海区可能休息三个月。我们有许多优点,敌人有许多弱点,故我们一定能坚持准海。


  彼时,日军正以“铁壁合围”“梳篦扫荡”,会场外能听见侦察兵马蹄声。金明的报告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让新四军高级干部们陷入深深思考。

  他们围坐在油灯下反复推演的,不仅是反“扫荡”战术得失,更是在历史褶皱里寻找破局之道。金明这份带着烟草气息的报告,字字浸透实践智慧:既有“敌进我进”的果决,又见“寓兵于农”的巧思,与日寇决战到底的决心和反击“扫荡”的智慧,正沿着新思维、新脉络在春泥中生长。


金明报告。


  金明以血的教训回忆和反思:


  布置工作中,发现过去的工作方式和大刀阔斧及庞大的组织构不适合于成争环境:敌寇”扫荡”已不是一冲就了,而是长期的“清剿蚕食”,我们的工作方法和组织机构必须改变。“扫荡”后,切身感到中央精简政策的正确。淮海有九县,只有一个军分区直接领导,很不方便,机关又大,下层工作很弱,而坚持工作的中心是区,区却是最薄弱的,方针政策贯彻不下去,于是我们分成四个单位(党、军,设中心县委),将机关中强的干部大批派到下面去。尤其到区里去,半数降级使用。党政军民教机关人员减三分之一的数量。中间分子干部(如副主任)在“扫荡”中自己退逃,我们感到必须彻底加强下层,则工作将会有不同的发展。【2】


  反“扫荡”让我们付出了血的代价,从代价中看到我们的弱点:


  军事斗争民兵建设——开始部队不愿打仗,中心区缩小,我们严令部队进入敌伪区活动,然后转为主动。第二步是精兵简政,在部队中建立副政委(县书兼政委)。第三步是稳定局面。实行破击,阻止伪化,第四步确定对敌作战方针,对小“扫荡”,坚决打,对伪军打则消灭他,如果是敌人合击则跳出合击圈。对重要据点则行争夺,争不下就算了。对敌人新建未稳的据点采取打,对伪据点坚决打。破击方面,敌交通要道安好的据点不打,因越打安的越多。我们采用了三层侦察四层警戒的办法。如侦察方面,我们行署、地方党、军队三个系统都向团以上军队作报告。警戒放四层,便衣、游动哨、军士哨、复哨。到地方即做工事,一个连要做好一个排的,夜里一个班值班不睡。【3】


  这种“四层”警戒哨的做法,是通过战斗牺牲换来的教训。

  “夜里一个班值班不睡”——夜幕垂落时,万籁俱寂。

  被战火炙烤的土地,筑起流动防线——四层警戒如蛛网般铺开:最前沿是隐入夜色的便衣,腰间别着磨得发亮的驳壳枪;稍远处游动哨踩着月光巡弋,鞋底裹着碎草消音;再往后是持枪肃立的军士哨,刺刀尖凝着露水;最深处复哨暗伏在掩体后,耳朵贴着地面捕捉异动。

  连队抵达阵地,便挥锹刨土,铁镐撞击冻土,闷响混着粗重喘息。战士们明白,一个连要为一个排筑牢藏身之所——战壕必须深过肩头,掩体得容下机枪回旋。待到星月高悬,每班必留八双手紧攥枪柄,有人盯着火堆渐弱的火星,有人数着远处据点的探照灯扫过次数,困倦如潮水漫上来时,就狠狠掐把大腿。

  这套浸透鲜血的警戒术,是用战友的牺牲焐热的铁律——

  那些没能等来黎明的战士,有的倒在敌人摸哨的刺刀下,有的被夜袭的流弹击中。如今每道岗哨都成了会呼吸的活地图:便衣认得三十里内每块坟包的轮廓,游动哨闭着眼能避开最响的枯枝,军士哨连风向变化都能听出敌袭的端倪。当晨雾漫过新挖的战壕,值班战士布满血丝的眼里,映着战友们接力传递的热红薯——这是用彻夜不眠换来的破晓。


平原无险可依,游击之策,是在平野间织就藏打自如的活棋。弃山之屏障,取地之辽阔,平原游击的破题,在藏于农舍、战于阡陌。


  金明总结出十条经验——

  这是在血与火中淬炼出的十条铁律。

  ——对“扫荡”,两种倾向要不得:一是畏敌如虎,风声鹤唳;二是轻敌麻痹,以为敌人“扫”完就走!看看我们付出的代价:敌据点一立,有人就慌了手脚,太平观念作祟,精兵简政,拖泥带水——总想着人多好壮胆!同志们,“扫荡”是生死考验!敌人安了据点,就是要蚕食鲸吞!更要认清——这困难,我们能闯过去!这血火考验,反能炼出真金:我们的工作、干部、群众,乃至中间分子,都在烈火中显形。扫荡过后,军民情更深,部队骨更硬!

  ——敌强我弱,硬碰硬,非上策。能顶住敌“扫荡”,不让它得逞,便是胜利!粉碎?可能!关键在反伪化!伪军,是今日大患!我们迟缓其伪化,多打击敌人,减弱“扫荡”效果,争得时间,便是目的,便会胜利。

  ——靠什么撑住天?首先依靠武装,第二要依靠群众,故必须保护群众利益,动员工作是极重要的。反“扫荡”难免伤及乡亲——打仗损屋、负担加重,有人怕动员不了?怕也得干!要用群众自己的血泪经验去唤醒他们!非常之时,非常之法:公民宣誓,管用!拉上开明士绅一起干!及时传捷报——宣传说到心坎上,群众就跟你走。

  ——坚持反伪化。敌伪狗咬狗,伪军窝里斗,它蹦跶不了几天!反伪化,主力是民兵,根基是全民。反伪化与反匪化要联系,匪来即伪化,而士绅则最关心最怕匪化。要适时组织两面派政权,以抵制伪化。早了,是帮伪化;晚了,插不进脚,可能大水冲了龙王庙。对伪军,打拉结合,看准火候;士绅不动摇,群众不伪化。地主也有抗日心,虽然们对发动群众是不喜欢的。对地主斗争要适可而止,且不一定用对立方式。扫荡时,敌杀顽伪人员很多,我们可以利用其矛盾,使顽伪削弱。

  ——边区与中心区。边区工作在支持敌后斗争,争取时间,极为重要。和平环境,大家不愿到边区,力量亦难达到;今天中心区被占,就非上边区不可。边区在“扫荡”时是空隙,只要有力量,便能开展。第一次行动对群众影响最大,第一次弄得不好,群众就可能依靠敌或顽。

  ——党的工作,主要是掌握干部。扫荡中,动摇腐化最易滋生。整风,一刻不能松。支部,是堡垒根基——必须扎牢。

  ——锄奸,宽严相济。初期要雷霆手段,镇住邪气;但政策是生命线,把不住,就会滥杀!局面稳了,立刻转向——重在争取!”

  ——空舍清野:贵在藏。藏最基本的办法是分散,以土混合。

  ——交通联系问题。特区与支部联系,因支部失去上级联系就失去方向,就不能坚持。“扫荡”时设交通站,约定一定地点埋下信件,第二天受者来取,或规定暗号。

  ——坚持工作的经验教训,是到最后关头必须咬紧牙关;有了决心,就可想出办法。【4】


  这十条血火经验,是在抗战这盘浩大而凶险的棋局上,于重重迷雾中落下一颗高瞻远瞩的棋子。


  你看这棋路——

  当战争相持泥淖几乎要吞噬希望,他点出“顶住即是胜”——这微光,为所有在敌寇铁蹄下苦熬的根据地,点燃了坚持的火种,撕破了“唯歼敌论”的迷障,敏锐地刺向日寇“以华制华”的毒脉——一句“反伪化主力是民兵,根基是全民”,道出了捣毁日伪政权的破局真谛,这锋芒,与华北平原上瓦解伪军的号角遥相呼应。“有力量,就能在敌隙中生根”!这生存智慧,与晋察冀武工队的暗夜身影,共同在日寇后方织就了一张无形的罗网。

  人心的分量重于枪炮。“士绅不动摇,群众不伪化”——这平实话语,精准拿捏了统一战线脉搏,让地主士绅抗日心火,在“斗而不破”的策略下,成为稳固民心的基石。“捷报稳人心”“宣传说到心坎上,群众就跟你走”,这些朴素如泥土的经验,化为穿透封锁、凝聚力量的号角。而那“咬碎牙关也得挺住”的决绝,早已超越淮海一隅,成为敌后军民在“铁壁合围”中淬炼不屈脊梁的精神图腾。

  这十条经验,是淮海的,更是中国的。

  是苏北平原上血泪浇灌,结出了滋养整个敌后战场的智慧之果。她如暗夜里悄然传递的火把,从六塘河畔燃向太行山麓,从盐阜大地映照胶东半岛。她是《论持久战》宏大乐章中,一段由地方实践奏响的、却响彻全局的铿锵回旋。

  1943年的艰难春天力,于全国抗战棋盘上,落下十颗看似不显山露水,却足以撬动危局的——高瞻之棋,尽显统筹全局、谋定胜势的战略智慧。

金明报告。


  金明的报告,用大篇幅讲述民兵工作:


  独立团已不是地方部队,地方部队是区队与民兵。只有这三者很好配合才能坚持。主力战斗力已提高,大问题是民兵建设。打仗是有些成绩的,教育方面还不够,在程道口战斗前民兵建设已有基础。民兵的基干,比如小队长,是吸收当地积极分子担任的。民兵必须与群众形成血肉相连。民兵今天反伪化要求极高。那个地区“扫荡”得重,民兵发展得就快。

  民兵初期是混乱的,如涟水的民兵在敌伪抢集时,敌来就跑,后来见伪军抢得厉害才打,现在各地民兵听见枪响就自动地去了,并且自动地到伪据点附近打敌人。伪据点周围民兵经常将伪据点围困起来,比区队的作用大得多。秦庄战斗,敌伪近千,附炮、重机枪数十,包围我一个庄子(有七八十条枪),由早上战至下午三点钟,始终没打开,敌人要走,结果伪军用二万块钱请求鬼子打,鬼子也不打,群众建设了地道、地下室,已有三十多个,一个乡民兵与敌伪战斗过九十次,(全区)合计民兵有枪一万以上。【5】


  民兵,是敌后抗战的根系力量。他们既是正规军的臂膀,也是根据地的脊梁,更是持久战的“活粮仓”——平日里扛锄务农,战时执枪御敌,源源不断为八路军、新四军输送兵员与物资,在人民战争的舞台上,上演着无数浴血奋战的壮阔活剧。每一个用身躯护住种子的人,每一双藏起红旗的手,每一道在暗夜中传递火种的身影,都像英雄般伟岸。

  民兵工作,初期像未修枝的树苗,缺乏统一调度,多是自发集结;政治教育薄弱,隐患暗藏。有人担忧,一旦局势恶化,这些松散的队伍恐难托付。

兵来自民,兵民不分。淮涟民兵在实战中锤炼本领,成为武装抗战最基层的力量。


  战力锻造,需文火慢炖,起初,民兵像受惊的雁群——遇敌即散,伤两人便溃;打了胜仗,又追至据点,常走极端。

  教育是良方,教他们守村如守家,但要留好退路,不做无谓牺牲;活用路沟作战壕,开展麻雀战、打冷枪、设伏兵;喊响“见鬼子不跪,遇伪军就打”的硬气口号。

  主力部队支援,犹如定心丸,部队缴获武器,要考虑给民兵一部分。哪怕一个班配一挺机枪,便衣隐蔽、枪响致命。首战必须稳扎稳打,几场胜仗打下来,士气自然高涨。而持续作战,更让仇忾深植人心——子弹喂出来的仇恨,最不易妥协。

  织密组织的经纬,这是组织保障,支部建在连上,掌稳方向。

  春荒时,政府掏出数十万元救济骨干,代耕队帮民兵种地;民兵持枪护春耕,经济仗与武装仗打成一盘棋。

  在坚持纯洁性上,不能让步,要筛清队伍:过去有些成份坏的,“扫荡”中带枪投敌。因过去图数字,干部招了军事有经验的流氓土匪。某县曾因干部贪腐,整区民兵溃散,此教训如惊雷。

  要发动民众武装,村村成立自卫队,否则民兵会孤立。自卫队主要用土炮。

  子弹打光了怎么办?各县百姓自捐数十万元购弹药,踊跃捐钱买弹药。

  要利用土炮,民兵发明子母炮、假地雷(土炮改造成“子母雷”,门板覆炸药炸敌车)。

  群众巧思如泉涌——这片土地上,每个农民都可能是战术家。


  金明讲到日军战术,发现敌人有了很大进步:


  敌战术特点——敌人很灵活、很虚心、很注意研究我战术,如防我伏击,用五路纵队,分前后卫左右翼。指挥机关走当中,至少也是二路。不过有时也会大意。走时总是不重复旧路,有时驻最小的庄子。进攻我时天天造谣,说占哪里、占哪里。敌探派出极多,尤其利用我精简出去的人员或抗属等。分进合击,交叉式的合击。合击不成,即返回,以梳篦式再行奔袭。如××团被奔袭。行动秘密,民兵打枪也不理。往往用钓鱼的办法,如假装伪军或穿便衣,乱七八糟,哄抢群众。群众报告我们,我们如去消灭他们,他就用周围骑兵来包围我们。我夜间行动,敌即白天追踪,利用马蹄印犬嗅方向侦找。我们应付的方案:对奔袭,三层侦察四层警戒,值班等。对合围,规定以班或排为单位,配合民兵便衣(跳出合击圈),夜里在较近的预定的地点集合,并预定遇敌时各自撤退的路向。行动时以班为单位。【6】


日军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战略上善谋、战术上善变。面对日军在战略战术上要精算与机敏,稍有应对迟缓或策略疏漏,便会瞬间陷入被动挨打的境地。


  金明所言,证实日军战略战术上的精明。如不施展对策,往往会处于被动。

  斗争根基在于民心:日伪军虽张狂如野火,终难敌我政治、军事优势的打击。反伪化斗争的天平,自始便向我方倾斜:敌人初时嚣张如骤雨,终难持久;敌伪龃龉、伪营内讧,恰似蚀骨蚁穴,渐溃其势。而政治高地,早被我们稳稳攥在掌心。

  这盘棋上,民兵是斗争脊梁,百姓是血肉根基。

  反伪化需与剿匪并进——匪祸起处伪化生,士绅最怕这“烂根之患”。适时安插两面派政权,如暗桩楔入敌阵,既能阻遏伪化,又能借壳取利。但分寸如履薄冰:过早布局易惊蛇,反助敌布网;过迟介入则失先机,甚至误将友军作敌手。

  对伪军,既要打,也要拉。钢刀悬颈时,递根绳索,看火候、辨虚实。

  对乡绅,乡绅不动,则民心不摇。他们抗日是真,惧民是实。斗争讲究分寸:与其正面相抗,不如以粮代枪。他们发声,胜过千军呐喊。地主护院与民兵上岗,本可同守一方水土。地主抗日之心,在反“扫荡”中已见赤诚,却惧群众觉醒分其利。故而交锋需留余地,不必剑拔弩张。

  最妙是坐山观虎斗:顽军借伪军咬我们,却在“扫荡”中先被日寇咬得遍体鳞伤。敌杀顽伪如割韭菜,我们只需轻拨离间,看他们自相残杀,待两败俱伤时,再收渔翁之利。

  今日伪军据点里断粮哀嚎,正是昨日民兵夜袭的成果。斗争如六塘河流水:避开顽石之锋,浸润沙土之隙。

  待星火连成野火,伪化高墙自会崩于民心。


  “天下之事,利害常相半;存全利而无少害者,惟书不带剑也。”

  4个月后,1943年7月,新四军三师师长黄克诚在总结经验教训时,亦谈到:

  1、平原地区,敌人大规模战役“扫荡”,其初期我军应避开敌人锋芒,转移隐蔽,不可与敌硬拚,即打一路亦不许可。因为敌人“扫荡”就想寻找我主力决战,求得歼灭或削弱我主力,如与硬打则正适合敌人要求而招致损失。

  2、敌人严重“扫荡”时,部队分散或集团隐蔽时很多,隐蔽部队及个人必须十分沉着,部队不到十分需要时不应慌张轻动,特别个别人员则更须沉着,否则便易受到敌人打击。此次“扫荡”中许多事实表现如此。

  3、每一部队都需有自己的便衣队担任警戒和侦察,到达一地即派出向周围村落活动,求得及时了解敌人行动而能主动应付,避免遭受敌人袭击。

  4、部队在反“扫荡”时发现敌人大兵力包围即须迅速突围。不能集中突围,即分散逃走到指定地点集合,以避免全部牺牲。无论怎样困难是可以距脱的。此次土九团四连的全部阵亡是未坚决突围的缘故。

  5、敌人“扫荡”,敌人一定在我可以机动的道路、河流上组成封锁。奉令突出“扫荡”圈外部队必须坚决动作突出封锁,因敌人兵力不足,无论如何封锁是有隙可乘的。此次“扫荡”中坚决动作者均安全突出,而犹豫者均吃到亏。

  6、“扫荡”圈内活动的部队,要善于掌握敌人行动规律和确实看清敌人动向后才作行动决定,不要为敌人佯动所迷惑,行动不宜过早亦不宜过迟,过早则易跑人敌人“扫荡”点,过迟易被敌人抓到而被动作战。“扫荡”圈内部队行动频繁,疲劳异常,容易松懈侦察警戒及各种疏忽,干部及部队值班制度必须确实坚持。“扫荡”圈内部队很难弄到粮食及煮饭吃,故必须携带干粮。严重“扫荡”转移打圈子均不可能时,则实行全部化装分散隐蔽目标,待敌人过后再行集合。

  7、敌人撤退举行反击时,必确实了解敌人撤退后大中部队动作(打小仗在外),以防敌人伪装撤退的突然反击。

  8、部队分散活动移动,联络掌握有难度,需部队使用时,很长时同抓不到,丧失时机,故必须于“扫荡”前建立秘密交通,各连各营到团,均有自己的秘密通讯所,团则设立总站,指示报告均由秘密交通所送递,求得上下联系密切,不致掉联络。

  9、反“扫荡”中,上中级干部伤亡很大,团级七名,营级八十九名。这一方面是由于干部作战坚决勇敢不顾自已生命的表现是很好的,但另一方面这种重大的干部伤亡,对我们威胁很大,而且是还可以避免的。伤亡的上级干部中,大多数是不利用地形、地物,不观察和侦察敌人动作,轻敌、疏忽所造成的。我们许多干部勇敢牺牲精神是好的,然不了解自己对部队和战斗的作用,上级干部损失过大,不仅使战斗力一时减弱,甚至使部队受到损失,不能长期坚持;不认识上级干部的勇敢与连排干部不同,主要应表现在战斗困难和惨烈时有办法,决心坚定,督促部属执行任务,个人的冲锋陷阵,身先士卒,只在必要的场合实行。只有正确使用勇敢,才能取得战斗胜利,又能达到保存干部进行长期斗争的要求。【7】


1943年冬,淮海区党委书记金明与区党委副书记李一氓在泗沭县爱园


  以今日目光看待80年前这次高干会议的讲话——

  你会发现金明和黄克诚讲话,在中华民族最晦暗的抗战相持阶段,为淮海区抗战指明方向,理清思路,奠定了抗战大局坐标,照见了敌后战场的生存法则与胜利密码。

  以空间换时间,成为战略支点——

  当正面战场以血肉长城阻滞日军铁蹄时,共产党、八路军在淮海编织的“民心游击网”,正是毛泽东“持久战”理论的微观实践。他将每个村落化为消耗敌人的磨盘,用政治攻势延缓伪化速度,为全国战场争取了宝贵的战略喘息——这恰是敌后根据地的核心使命。

  破解“以华制华”,成为克敌密钥——

  日军“伪化”政策的致命弱点,被金明精准刺中:通过瓦解伪军、争取士绅、激活民兵,他将汪伪政权“以华制华”的毒刃,淬炼成反向刺向侵略者的匕首。这种“化敌资源为我所用”的智慧,比单纯军事抵抗更具穿透力,从根本上动摇了殖民统治的社会基础。

  坚持“统一战线”,成为聚力法宝——

  减租减息与武装群众并举的策略,悄然完成双重革命:既维系抗日统一战线,又孕育着社会变革的火种。当乡绅在保家与保产间选择前者,当农民握枪守护减租成果,这条“抗战中求进步”的道路,实为后来解放区建设的先声。

  善于灵活机动,成为抗战智慧——

  以“钢绳缠棉”的斗争艺术(军事打击与政治争取交织)、“观天播种”的时机把握(建立两面政权的火候),既承袭了《孙子兵法》中“伐谋伐交”的精髓,更闪耀着“矛盾论”的唯物辩证法光芒。这种认知深远的战略思维,成为中国共产党人破解殖民统治的独特方法论。

  1943年,日军十三路重兵合围淮海,根据地岿然不动;同期华北平原多处根据地却严重萎缩——历史最终印证了这份清醒。

  《战争艺术》载:1941-1942年,华北根据地面积与人口折损过半,平原区几近沦陷,兵力由40万人锐减至30万人,敌后抗战陷入至暗时刻;《党史百年·永年篇》记:1942年“四二九”扫荡后,河北永年大部地区变为游击区和敌占区,根据地缩小近一半。

  当单纯依赖主力兵团苦战,而忽视民众伟力时,防线终难维系。

  金明之言所昭示的敌后智慧,不仅护住华中命脉,更在宏大叙事中刻下铁律——真正的铜墙铁壁,不在于碉堡铁壁,而是觉醒的人心与有机的社会动员。这软实力的较量,正是东方民族对殖民统治最史诗性的回答。


凶残的日军以暴虐行径涂炭淮涟大地,而淮涟人民始终不畏强暴、奋勇抗争。这片土地上抗战伟力的根源,正在于人民与军队血肉相连、生死与共,凝聚成誓死抵御外侮的坚实同盟。


  1943年初春,淮海大地,硝烟裹挟血腥气,渗入每寸冻土。

  两万多日伪军的铁蹄碾过根据地,却未如往日般遭遇决死抵抗——

  这支用鲜血换得觉悟的队伍,正经历着战略思维的蜕变。他们终于清醒:当“扫荡”演变为“蚕食”,当“决战”沦为消耗陷阱,曾经引以为傲的庞大建制与正面迎击,已然成为沉重累赘和不利因素。

  这是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经验教训。

  精兵简政,主力部队地方化,成为最佳抉择。

  主力部队地方化,将正规军与地方武装合编,正是这种刮骨疗毒,让部队获得超乎想象的机动力,像水银泻地,遁地无形。当敌军留下据点试图“蚕食”时,他们面对的已非固定防线,而是无处不在的抵抗网络——每个碉堡都陷入人民战争的泥沼,每条交通线都成为流动的坟场。

  朔风劲吹里,淮海军民在血火中参透战争本质。精兵简政,主力融入地方,成了破局良方。主力化整为零,像春水漫进沟渠,汇入各县武装;首脑机关化作游龙潜水,在敌占区夹缝里织网。敌寇修起碉堡,当牙齿啃,却不知脚下早成泥潭——每个据点都被百姓的眼睛盯着,每条大路都藏着冷枪。

  这不仅是战术调整,更是对战争哲学重新解构——当敌人以碉堡为齿实施“蚕食”, 他们不再守着固定防线,倒像流动的铁水,烧不化,捏不碎,专往敌寇的软肋里钻。

  1943年春,淮海的冻土还结着霜,硝烟裹着血腥气渗进每道田垄。

  两万多日伪军碾过根据地,却扑了个空——这支从血泊里爬起来的队伍,正悄然换骨。冻土下,草根正在抽芽,而比春天更早苏醒的,是这片土地上不死的抵抗。


新四军淮海军分区这股抗日铁流,是无数颗滚烫的爱国心拧成的绳,是抗战最艰难时刻里,照亮淮海平原的一束光,让绝望中的百姓看见:只要有人还在战,民族就有希望。


  在反“扫荡”中,淮海区实行精兵简政、主力地方化,实施党政军一元化领导。十旅兼淮海军区改为苏北军区淮海军分区,刘震任司令员,地委书记金明兼任政委,吴信泉任副政委兼主任,覃健任副司令员。

  主力部队和地方武装编成四个支队。

  一支队:沭阳独立团改为一团,滨海大队改为二团,二十九团一部改为三团,以二十九团机关和直属队组成一支队机关和直属队。沈启贤任支队长,中心县委书记张克辛兼任政委,田养泉任副政委,王凤余任副支队长,温运生任主任。

  二支队:泗沭独立团改为四团,宿迁独立团改为五团,二十九团另一部改为六团,以军区精简下来人员,加上从三个团抽调人员组成支队机关和直属队。张万春任支队长,石瑛任政委兼中心县委书记,冯志湘任副支队长,郭永昌任主任。

  三支队:东海独立团改为七团,潼阳独立团改为八团,宿北马陵大队改为九团,以原该地区指挥所为基础,从三个团抽调人员充实组成支队机关和直属队。分区副司令员覃健兼任支队长,中心县委书记章维仁兼任政委,李少元任副政委,张竭诚任副支队长,王世林任主任。

  四支队:淮阴独立团改为十团,涟水独立团改为十一团,七旅十团一部改为十二团,以二十一团机关和特务连为基础,从三个团抽调人员充实组成四支队机关和直属队,钟伟任支队长,中心县委书记张彦兼任政委,罗友荣任副政委:陶励任主任。【8】


  战争让人们越打越精,越打越成熟。

  军政合一的指挥体系,显得更加灵活机动;机关人员锐减六成,臃肿的行政架构蜕变为精干的战斗单元。这不是简单的减法,而是将指挥神经末梢延伸至每个村落,让决策效率与战场瞬息同步。

  在“扫荡”与“反扫荡”的辩证循环中,诞生了独特的战场韵律:当敌军合围根据地,主力便如游鱼入海隐匿边区;待其锋芒转向外围,精兵又自缝隙回防腹地。这种以空间换时间的智慧,让侵略者始终挥拳击空,最终在疲惫中显露颓势。如此反复周旋,使敌人处处扑空,拖得精疲力尽,不得不停止“扫荡”,撤出主力,留下部分日伪军在根据地交通要道建立据点,企图分割、蚕食根据地,扩大伪化区。


新四军主力部队纵横淮海大地,化整为零,灵活机动,打击日伪军。


  淮海大地,春雪融尽。

  抗日信念如破土新芽,将战斗基因深植每寸肌理。

  主力部队化作扎根乡野的常青树,农家子弟扛起钢枪化身子弟兵。当区队里响起乡亲们唤儿郎的乡音,这场血脉相融的变革便真正落了地。

  遒劲春风里,淮海大地见证着新生的肌理:县独立团抽走区队精锐,乡队民兵立即补上缺口;主力带走乡队,农会转眼又送来新兵。这层层递进的造血机制,恰似六塘河水系支脉相通——每道田垄都是预备阵地,每个碾盘都是临时指挥部。

  各游击小组和民兵队提出:人不离枪,枪不离乡,保卫家乡,打走敌人,坚持在家乡敌后展开游击战。

  夏季攻势,在麦浪翻滚时爆发;围点打援,不再是兵书上的术语:三团健儿在连五庄据点外架起柴堆,伪军们看见碉堡已被熊熊烈火包围;四支队夜袭双庄时,向导是刚交完公粮的货郎。当古寨据点日军听见新四军喊出当地土话的劝降声,才惊觉刺刀已抵住咽喉。

  1943年4月,十旅与淮海军分区主力携手地方武装,在麦芒与刺刀交错间发起反“扫荡”。胡集、钱集间,日军中队与伪军残部葬身伏击圈;塘沟、老张集等三十五个据点,在火与血中化为焦土,给妄图分割淮海区、推行伪化的日伪军以沉重打击。【9】

  这场血色夏收结出双倍果实:缴获七百余条钢枪。但更大的胜利藏在月光下的打谷场——主力军与县大队交接防务时,战士教农民使用缴获的三八式步枪,农妇往战士行囊塞满晒干的蕨菜,战火淬炼的情谊在心间传递着。


六塘河藏着八十年前最滚烫的记忆。河水流过岁月,记忆从未褪色,那些镌刻在河畔的英雄故事,会和这河一起,永远流淌在我们心中。

我行走在淮涟大地、六塘河畔,回望八十年前的硝烟。

六塘河上,泛起碎银般波光。风掠河面,将八十年前硝烟轻轻翻起,漫过记忆堤岸。

曾几何时,当枪杆与锄头共饮晨露,当战歌与民谣同绕炊烟,血与火的撞击中,侵略者终将看清:他们企图要消灭的,是千千万万深植于这片泥土、根系相连的生命——是田埂上怒目耸立的农人,是灶台旁默默握枪的女子,是将热血与故乡融为一体的每一个人。

这是千千万万在泥土里生根的抗争者,是永不熄灭的燎原星火。

真正的铜墙铁壁,正是这兵民不分、生死与共的土地。

她以万民为骨,以信念为魂,筑成一道纵使炮火震天、也永不能摧垮的铜墙铁壁。



  【资料来源】

【1】【2】【3】【4】【5】【6】金明《淮海反“扫荡”的经验教训》1943年4月

【7】黄克诚《盐阜区反“扫荡”》1943年7月

【8】【9】《苏北抗日根据地纪事》第684页、第346页 华东理工大学出版社


  广袤大平原上,一条乡间小路,蜿蜒其间。

  几个身影出现在路上,他们挎着拾粪筐子,步伐看似随意。身上粗布棉袄,腰间束着青布带子,脚蹬对口棉鞋,活脱脱一副淮涟老乡的模样。然而,他们既非淮涟人,也非中国人,而是日本便衣队。

  彼时,淮涟战场,日军密探如隐匿在暗处蛛网,无处不在。日军设有专门针对新四军的“便衣队”,不同于在刘老庄作战的“便衣斥候”,他们扮作当地人,专职侦察情报。这些密探,在暗夜里瞪大一双双警觉的眼睛,竖起猎狗般的耳朵,聆听着大平原一呼一吸,如同潜伏毒刺,给新四军和抗日根据地带来极大威胁。


出没在淮涟地区的日军便衣队,日军为撕开抗日根据地的防线,使出了极为阴狠的一招——组建便衣队。他们像隐匿在暗处的毒刺,悄无声息却又致命。这些便衣队成员,身着百姓服饰,混入熙熙攘攘的集市、宁静的村落,伺机侦探军情。


  苏北淮海地区,新四军与日军的情报战激烈得如同无声硝烟。

  日军通过收买叛徒、安插密探、利用伪军和特务组织等手段,不断向根据地渗透情报网络。

  1943年3月16日至4月6日,在淮阴洪泽湖东北地区,日军发动了“六塘河作战”,又称“苏淮作战”“苏淮清剿战”。(《一亿人の昭和史》每日新闻社昭和五十四年第168页)

  《步兵第五十四联队战史》记载,日军非常重视情报工作。

  此次“扫荡”日军“特别依靠涟水警备队获得情报,且通过该警备部队,利用中国方面的武装团体”。这表明,淮阴、涟水间作战的新四军,早已被涟水警备队紧紧盯上,一举一动都被日军侦察掌握。涟水设有日军情报组织和网络,而所谓“中国方面的武装团体”,便是地方恶霸豪绅的民团。他们凭借当地人的便利,一旦获取有效情报,便迅速传递给涟水警备队,再上报至17师团指挥部。【1】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涟水警备队”的名字。

  如果不是《步兵第五十四联队战史》披露,我们尚不知淮涟作战中有这样一支隶属于日军的警备队。


  在写这段历史时,到处寻找“涟水警备队”的资料。

  还真有——涟水县档察馆1958年《涟水日报》上,有一篇《日伪大队长李树春被公审》的报道。

  李树春,又名李永隆,东北人,1941年1月至1942年底任涟水伪警备大队副大队长(大队长由县长兼任)。1955年初,李树春在东北长春被捕,后押送至涟水县。1958年10月,李树春被镇压。

  1941年4月26日拂晓,在与涟水相邻的故黄河南岸淮安大胡庄,新四军3师8旅24团1营2连遭到日寇重兵偷袭,即来自日军密探的报告。

  在涟水期间,李树春随日寇参加了偷袭大胡庄的战斗,案卷中有他关于大胡庄战斗的交代。


1955年4月12日,李树春口供:


  那天夜间,日本顾问向我说日军重联队长来了(由淮阴来的),命集合警备队随日军讨伐。当时我警备队随日军出东门过废黄河,顺河堤向东前进。警备队在日军后方跟进,至县城二三十里的胡大庄,发生战斗。当时天稍明,至上午八九点战斗结束,日本军官命令顾问,叫警备队前往大胡庄西北方向。由日本军用步兵炮及掷弹筒攻击,接近以后,用手榴弹向院内投掷。战斗结束后,我到院中,见到三米宽的夹墙内有被炮弹及手榴弹炸死的尸体十七八具。警备队只在战斗结束后,在庄东南草垛内搜出卸开的轻机枪一挺、日本军机枪两挺、步枪数支,由重联队长将轻机枪及步枪送给警备队。此次打仗对方是新四军,并俘来十余名新四军……对在大胡庄打仗所俘来的十数名新四军只有杀害了。


  《步兵第五十四联队》中,明确记载日军涟水警备队的存在,这是不容置疑的史实。根据李树春口供,在新四军大胡庄战斗中,全连将士并未全部牺牲在战场。部分官兵被俘虏,押送至涟水城后惨遭杀害。李树春在案卷里交代,当时新四军有17人被俘。这一记录,与70年后淮安考古人员发掘烈士尸骨时,仅发现约60具遗骸的情况相互印证,大胡庄当地百姓的回忆,更是为此提供有力佐证。

  涟水警备队不仅为日军输送军事情报,还充当帮凶,参与对新四军的作战。资料显示,日军袭击大胡庄,是因为村民胡明根、胡锡荣告密。不过,日军对汉奸提供的情报并非盲目轻信,而是让涟水警备队派出密探,伪装成下乡货郎,前往大胡庄核实确认。密探在那里发现了身着灰色军服的军人活动迹象,这才确认新四军驻扎于此。种种迹象表明,在日军大“扫荡”期间,涟水警备队为日军提供军事情报这一事实,真实且可信。【2】

  解读这段历史,可以理出清晰思路——

大胡庄:1941年4月26日——涟水警备队(李树春口供)——化装成货郎确认驻扎在大胡庄的新四军。

刘老庄:1943年3月18日——涟水警备队(《步兵第五十四联队史》)——提供新四军四连踪迹。

新四军两支连队,八十二人血战大胡庄、刘老庄,竟与涟水警备队有密切关系。

这支涟水警备队的能量不容小觑。


日军“扫荡”苏北文件中,专门提到“涟水警备队”,可见“涟水警备队”的活动能量,日本人是非常倚重这支部队的。


  日军在中国构建间谍网,对新四军的研究远超常人想象。

  他们的军事行动经过长期准备与仔细调查。这些便衣队员总是最先接触百姓,个个机警灵敏。

  有一份日军文件《派遣军参谋部:新四军在苏北的情况》(昭和十七年) 1942年11月11号,“登集团军”参谋部对新四军在苏北情况作详细描述,对苏北地形、民众特点详尽分析,还掌握不少新四军重要文件。显示撰写报告的日军参谋通晓中文,熟悉中国地理和风土人情,很可能曾亲身调查。【3】

  在刘老庄战场,新四军三师七旅十九团二营副教导员李心从回忆:“战斗打响前,看到像是老百姓在跑反,估计敌人要出动。四连发现,那些跑反的并非老百姓,而是化装的日本人。””【4】

  日军便衣队竟学会了跑反,这背后是长期的处心积虑和精心训练。

  他们对淮阴地区民情风俗了如指掌,一群穿着破旧对襟棉袄、戴着瓜皮帽、衣服打着补丁、肩上背着包袱的“老乡”蜂拥而来,常人根本无法分辨出哪个是中国人,哪个是日本人。


新四军三师侦察员。日军便衣队与他们的装束没有两样。


  苏北大平原,晨雾还未散尽,土路上,便漫来一群佝偻的身影。

  他们裹着对襟棉袄,身上打着补丁,瓜皮帽檐压得低低的,肩头包袱里露出半卷旱烟——谁能想到这些在村口讨水喝的“老乡”,竟是第17师团的便衣侦察队。

  芦苇黄透了,风一吹沙沙响,村子里炊烟照常升起,村头却藏着杀机。

  汉奸摇着扇子进茶馆,警备队的皮靴敲着青石板,明里暗里的眼线织成张网。夜袭刘老庄那晚,月光在队长镜片上一闪,他蹲田埂边捡起半根烟头——灰里还带着新四军特有的黄烟味。远处梆子响,扮货郎的兵用扁担叩三下,这是和大部队约好的暗号。

  他们太懂得这片土地的呼吸。

  日军行事缜密、作战精于谋略。

  便衣队在大平原活动并非毫无风险,但他们身着便衣与中国人无异,只要不开口说日语,新四军很难辨认。而且便衣队与大部队有联络信号、暗语表明身份,不会被己方误击。由此可见,这支便衣队并非临时拼凑,而是训练有素、多次使用且成效显著的战术编制。

  便衣队里有淮阴籍汉奸,用带着方言的问候套近乎,皱纹里堆着笑,却在老乡不经意话语间,捕捉到“19团”的字眼;经验老道的日军便衣队,从村口哨兵灰布军装和手中武器,判断出这是正规部队。当流动哨的刺刀在暮色中闪过寒光,便衣队已经悄然绕到庄尾,他们伏地前进时压弯的麦苗,像被风吹过般自然起伏。


  《步兵第五十四联队史》记载的“六塘河作战”细节令人心惊。

  《步兵第五十四联队史》记载,日军行军时,各中队会安排十名军官组成便衣斥候。这可不是普通的行军警戒分队,一般行军斥候无需便衣,大队行军尖兵在前警戒开路即可,穿便衣反而容易被己方误击。但“六塘河作战”中,日军要求便衣斥候成队,且由军官带领,至少十人,领头便衣队长至少中尉级别。这样一支身着中国服装的便衣队,在苏北大平原侦察,不易引人注意,尽显日军对中国战场及与新四军作战的精通,这也是王牌师团区别于丙种地方治安师团之处。日本便衣队,恰似日军主力伸出的隐秘触角 ,悄无声息却又极具威胁。

  十名身着破棉袄的军官,组成斥候队,领头的日军中佐特意将布鞋磨出破洞,连补丁的针脚都模仿苏北农妇的手法。他们穿越阡陌时,与下地老农擦肩而行,腰间南部十四式手枪裹着粗布,用手势与日军大队打着联络信号。

  这样的战术编制,让苏北大平原每道田垄都藏着危机。

  暮色四合时,这些人形鬼魅般消失在旷野上。


日军便衣队深入涟水腹地,他们留下脚印,混在牛蹄印里,怀里揣着的地图,却标注着新四军宿营地每处细节。


  月光洒在六塘河水波上,泛着冷冽银辉,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

  日军便衣队这根隐秘的触角,正无声地探入根据地的肌理,将杀机裹进寻常巷陌的烟火之中。


  1943年春,飞雪交加中,一支支日军密探组成的情报组,像飞洒的雪片一般,飘落在淮涟大地上,让这个寒气逼人的初春显得更加严酷。

  戴着瓜皮帽,穿着破棉袄,肩掴粪箕,出现在大平原上的人,原来竟不是淮涟老百姓。

  涟水尤荡乡抗日模范队民兵尤月环,就遇到这样的敌人。


  有一次,忽然听到外面有“跑反”的动静,“跑反”的说南边敌人来了。我一听跳起来,“走,瞧瞧去!”我带人一路跑到郑庄,见沟南郑湾庄头有几个挎粪箕的人朝北张望,这是什么人?看看去!我脚未停,就冲过淮涟大沟,那几个人突然扔掉粪箕,露出肘后的枪支,向两边散开。我抢先一步,占领一个坟头,大喝:前面什么人?随着放了一枪,又往上冲,同时大喊:后面人快点,抓活的!这几个人吓得下沟往后溜,我追了二三百米,见其他人还在后面,又是敌占区,也不知敌底细,遂回头撤回尤荡。【5】


  “一见到情况,迅速扔掉粪箕,露出枪支,向两边散去”。

  这是极其标准的军事动作,说明尤月环遇到的这些日军便衣队训练有素,而富有战场经验。


从日军部队换上新四军军装上看,这个战术动作,说明日军部队已然熟悉这一套路,摸透新四军的底细。


  在“扫荡”淮涟根据地中,为获取情报,寻觅新四军踪迹,日军行径可谓阴狠歹毒至极。他们四处搜寻抓捕新四军部队精简疏散出去的人员。这些被疏散的同志,有的是默默付出的后勤人员,有的是身负重伤的伤员,还有外出采买物资的人员。因战事吃紧,他们暂住在村子里,本想着在乡亲们掩护下,避开敌人锋芒,待局势稳定再归队。然而,一些当地投靠日军的地主和富农,却为了一己私利,向日本人告密,出卖同胞,指着他们说:“这人是新四军。” 日军抓住他们后,没有立即痛下杀手,而是更为歹毒地妄图策反。在各种威逼利诱之下,有些人在生死威胁与无尽折磨中,无奈充当了敌人密探,为日军提供新四军部队的信息和资料。

  同样,日军也对我军抗属出此手段。在当地汉奸指认下,抗属们被日军抓捕。日军用各种威逼手段,妄图从他们口中撬出新四军部队的情况。【6】


  再看日伪情报网络,构建与运作充满狡诈与罪恶。

  苏北地区,明清时代就有地方帮会组织,如“小刀会”“安清帮”等。

  其一,利用伪军与地方势力。在苏北日军广泛收编伪军以及地方武装,像“小刀会”这类组织,被纳入掌控中,还安插特务进行监视。他们操控“小刀会”,蛊惑不明真相的群众对抗新四军;同时,把这些组织当作获取情报的渠道,借此掌握新四军动态。伪军还常常以“绥靖军”的名义设立据点,一旦日军展开扫荡行动,他们便提供当地地理信息和人员情报,成为日军帮凶。

  其二,特务与密探的隐蔽活动。日伪设立特务机关,涟水警备队便是其中典型。他们在这里培养出一批又一批职业密探,这些密探如同隐匿在暗处的毒蛇,悄悄渗透进根据地,窃取情报,给新四军带来极大威胁。

  其三,通过无线电侦听与空中侦察。在淮海地区,日军部署了无线电侦测站,耳朵般监听着新四军的通信。同时,频繁出动飞机,在空中盘旋侦查,锁定新四军阵地后,配合地面部队进行合围,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淮海军分区1943年战斗报告《一年来辉煌战绩》中披露:反扫荡中,曾抓获日军密探三名、女侦察员六名、儿童侦察五名。【7】

  日军刻意利用根据地军民对妇女、儿童天然的疏于防范心理,将经过训练的女性和少年儿童伪装成难民、小贩或走亲戚者,渗透至根据地腹地。因其身份极具欺骗性,这些特工得以在相对宽松的环境下活动,秘密观察我军兵力部署、物资转运路线及指挥机关位置,伺机窥测机密或散布谣言,其手段之隐蔽、用心之险恶,可谓歹毒至极。


日军部队在行进间。即便敌人手段如此狠辣,抗日军民的信念却从未被摧毁,他们以更加智慧、顽强的抗争,在这片土地上与日军便衣队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情报暗战与生死较量,守护着苏北大地不屈的希望。


  重读这段历史,我的心被淮涟抗日战场那交织的两种气息紧紧揪住——

  一种是大地原野散发的自然芬芳,那是土地最本真的味道,承载着生命的希望与和平的向往;另一种则是烧焦茅草刺鼻的灰烬味,它是战争残酷的烙印,诉说着家园的破碎与苦难的深沉。

  在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上,隐藏着比战火更为可怖的暗疾。

  汉奸、密探、告密者,这些令人不齿的角色,竟都有着中国人的面孔。他们宛如毒瘤,深深嵌入根据地的肌体之中,难以察觉却又危害巨大。他们就隐匿在我们的身边,穿着和我们一样的衣衫,长着熟悉亲切的面容,使得我们在不经意间便可能陷入他们的圈套,防不胜防。

  最刺痛我灵魂的,不是告密者的贪婪,而是他们与日军狼狈为奸,亲手掐灭了人们心中希望的火种。这种黑暗行径,让我更加清晰辨明了光明的模样。当涟水警备队将新四军的行踪悄无声息地报告给日军,当那个假扮货郎的奸细鬼鬼祟祟地溜进大胡庄,当身背粪箕伪装成百姓的人,如鬼魅般尾随新四军踏入刘老庄,每一个背叛的瞬间,都如同一把利刃,刺向人的心脏。

  在恐惧与背叛交织的裂缝中,总有人为了一己私利,将挺直的脊梁弯成日本军靴下的垫脚石。历史碾过他们的名字,把那些佝偻着在黑暗里数银元的身影,永远钉在1943年某个寒霜凝结的黎明。


  【资料来源】

  【1】《步兵第五十四联队战史》

  【2】王双华《大胡庄战斗中的小八路》2024年9月2日《淮海晚报》

  【3】《日军在苏北地区作战思想初探》孙国栋、汪洋《日本侵华史研究》2014年第1期

  【4】新四军三师七旅十九团二营副教导员李心从回忆

  【5】尤月环《尤荡乡武装斗争回忆》《苏北小延安》第127页

  【6】金明《淮海区反“扫荡”的经验教训》1943年4月

  【7】淮海军分区司令部《一年来辉煌战绩》《淮阴党史资料》第六辑


  9月,天色湛蓝,白云飘荡。

  在大兴庄西北花庄开阔地上,一座高台拔地而起。

  高台之上,鲜艳红旗随风飘扬,一条条振奋人心的标语高高拉起,在日光照耀下格外醒目。台下,乡亲们脸上洋溢着笑容,眼中闪烁着希望光芒。战士们身姿笔挺,整齐排列,军装虽已破旧,却难掩那股英气与豪迈。

  1940年8月,胡田大队与淮河大队在淮阴北乡并肩作战,他们如同两把利刃,将顽军和土匪武装基本消灭。反动区乡政权被彻底摧毁,北乡广大地区重新回到人民怀抱。9月下旬,中共淮阴县委在大兴庄西北花庄举行淮阴县抗日民主政府成立大会。

  胡炳云、石瑛、吴觉、陈书同、万众一、陈亚昌、周文科、夏仲芳、张一平等众多领导干部,以及胡田大队官兵们,还有各界人士和3000多名人民群众齐聚于此。大家怀揣着对未来憧憬,对和平渴望,共同见证这一伟大时刻——淮阴县抗日民主政府正式宣告成立。

  当宣布淮阴县抗日民主政府成立的那一刻,掌声雷动,欢呼声直冲云霄。

  夏仲芳当选为县长,政府下设民政、财政、文教、军事等科室。那时,淮阴县,地域广阔。南至蒋坝、老子山,北抵宋集、徐溜,西达南吴集、汤集,东至新渡、王兴。全县划分为五个区,一区是今洪泽县范围,包括武墩、和平;二区涵盖今南吴集、陈集;三区有新渡、小营、棉花、丁集;四区是今渔沟、三树、凌桥、杨庄;五区则是今老张集、刘老庄、徐溜、五里、西宋集一带。【1】

  时任八路军第五纵队一支队一团团长胡炳云意气奋发地讲话:乡亲们,同志们!今天淮阴县抗日民主政府正式成立啦,这是淮阴人民的大喜事,也是我们八路军的大喜事。我们要用钢枪和子弹保卫我们的人民政府,保卫我们的胜利果实!

  台下戴灰布军帽的战士们挺直腰板,齐刷刷喊道:保卫人民政府!保卫胜利果实!

  新任县长夏仲芳发表讲话,号召和鼓励全县百姓,在共产党领导下,支援八路军抗战,保卫自己的家园。

  这场盛会,像一粒火种落进淮海沃土,燃起熊熊烈焰。

  淮阴县抗日民主政府的成立,是淮阴抗日斗争史上一座熠熠生辉的里程碑,就像一座刺破暗夜的灯塔,照亮人心。全县人民紧跟共产党,齐心协力,建设巩固和发展根据地,挺起烽烟里的脊梁,以顽强意志和不屈精神,让这片土地成为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无论怎样艰难困苦,都能傲然挺立,抵御外敌,向着光明前行。


日军疯狂大“扫荡”像滚烫开水,在苏北大地上浇来浇去。浇毁家园、吞噬生灵,却浇不灭淮涟军民心中的抗日火种。


  这个春天,苏北大地注定要被鲜血浸泡。

  敌后抗日民主政权宛如初生幼苗,刚刚扎根,还未茁壮成长,就迎来敌人一波又一波疯狂的“扫荡”。

  春风柳絮,尚未落尽,田埂已染上血色。

  日军铁蹄肆意践踏,毫无人性。大“扫荡”分为周期性与突袭性,如同两张交织的恶网,企图将淮涟大地上抗日力量一网打尽。

  春夏秋冬,四季时光,躲不过日军疯狂“扫荡”的铁蹄。无论春暖花开、麦熟夏收、还是秋果累累、冬雪纷飞,日军周期性“扫荡”就会如约而至。

  日军气焰高涨,马蹄践踏着翻滚麦浪,士兵持枪冲进一户户百姓家,抢粮、抢物、搜刮财富。他们满是贪婪,伸出罪恶之手,疯狂抢夺农民用汗水换来的粮食。农民望着被洗劫的粮囤,一年劳作白费,眼里满是绝望与悲愤。

  日军还煽动反共情绪,像毒舌散布谣言,蛊惑人心。每句话都藏着致命毒素,妄图诱使更多人投降、妥协,掉进黑暗统治的牢笼,让这片希望之地,陷入无尽黑暗与苦难。

  突袭性“扫荡”,手段更是令人发指。

  为逼降那些兵力来源复杂的部队,乘着月黑风高之夜,或四野寂静的清晨,突然包围而来,以武力相威胁,逼迫他们屈服。

  挺袭“扫荡”则是突袭“扫荡”中的阴招,专门挑新四军军政机关毫无防备之时下手。大平原上,一切如常,小村宁静,就在人们正为民主政权建设而忙碌时,日军如鬼魅般突然出现,瞬间杀进村落,大肆捕杀抗日军民,行动随机而急促,让人防不胜防。

  最残忍的是报复“扫荡”,当敌人遭受打击后,他们心中扭曲的报复欲望被点燃,在乡村里四处烧杀抢掠。房屋在大火中轰然倒塌,百姓们惊恐的哭喊声回荡在田野间,原本安宁的村庄,瞬间化为人间炼狱。

  那段时光,无奈与坚定如影随形,交织成一曲悲壮的战歌。


  1942年2月19日,汪伪行政院决定“苏北行政公署”与“淮阴行政公署”合并,成立“苏淮特别区行政长官公署”,公署设在徐州,直属汪伪南京政府领导。公署下辖6个行政督察区,各区成立专员公署和绥靖主任公署,合署办公,由专员兼任各绥靖主任。淮涟属于第五行政督察区,公署驻淮阴县,辖淮阴县、淮安县、涟水县、泗阳县。【2】


徐州“苏淮特别区行政长官公署”、郝鹏举公馆旧址。


  1943年冬春之交,在日伪疯狂进逼下,淮涟冬春季“扫荡”更加残酷。

  日伪铁蹄碾碎呜咽长河,将这片土地拖入黑暗深渊。

  日军华中派遣军指令如毒蛇吐信,经伪淮海省绥靖长官郝鹏举策划,两次颁定“治安肃正”计划书。这个面容阴鸷的汉奸戴着金丝眼镜,指尖反复摩挲文件上“歼灭赤匪”字眼。所谓“治安肃正”,即军事、政治并进,扩张占领区治安圈,肃清敌对势力,纠正“匪区民众被蛊惑”的思想,确立占领区“新秩序”。 修整公路,畅通电线,恢复交通,最终“协助皇军及各种武装团体,举全力肃清、歼灭祸国殃民之赤匪(指新四军及地方武装)”。并且以淮阴、淮安、涟水三个县城为中心,逐渐向“赤匪”根据地扩张、蚕食。【3】


  强劲寒风,卷着雪花,席卷淮涟大地。

  1943年,在大“扫荡”中,涟水地区伪政权据此制定《涟水县治安肃正工作计划》、《涟水县西南肃正推进工作队应行注意事项》、《涟水县肃正推进工作班担当任务》等整套计划。为实现这一计划,郝鹏举在淮涟边缘安设大量据点,扩充保安队,配合日军,实行军事扩张。

  伪政权办公室里,《涟水县治安肃正工作计划》,带着油墨腥气铺满长桌。那些蝇头小字里,暗藏着“据点推进”“户口清查”“思想矫正”的毒计,每一行都浸透百姓血泪。

  日伪军官站在新筑的炮楼顶层,望远镜里掠过稀疏田野。炮楼前,伪军正往木桩上钉“通匪者斩”的告示,淮涟大地渐为铁笼,据点与据点间,探照灯在夜空织成照明网,连星辰都被遮蔽得黯淡无光。

  这片被称作“鱼米之乡”的土地,正蜷缩在铁蹄下,等待破晓星火。


新四军转战大平原,纵横六塘河,以血肉之躯筑起御敌长城,用不屈信念点亮胜利曙光,奏响抗战激昂战歌。


  朔风卷硝烟,漫过六塘河。

  为粉碎日伪“治安肃正”的绞索,新四军主力与地方武装结成铁壁。

  根据新四军三师和苏北区党委指示,淮涟地方党组织积极开展武装斗争,粉碎日伪“治安肃正”。涟水县委书记万众一鼓励地方干部:没有钢枪,一打就垮;没有精神,不打自垮!广大农村是我们开展抗日武装最好的根据地。

  1943年,当秋霜染红高粱穗,驻高沟和平军72旅妄图以“扫荡”重夺失地。涟水四区区委书记罗运来紧攥驳壳枪,区队长王恒山握着手榴弹,率500民兵埋伏青纱帐,伏击敌人。钢枪、土炮与正规军的火力交织成网,日伪军在密集子弹和冲天火光中,丢下遗尸,仓皇撤退。

  10月24日,浅集据点爆炸声中,伪军小队长卜兰成的尸身坠入壕沟。

  10月初,秋夜里,三师七旅十九团、八旅二十二团如出鞘利刃,在涟水民兵配合下直插伪李圩据点。枪声撕裂沉寂,火光映红苇荡,伪军尚未从酣梦中惊醒,已成瓮中之鳖。大顺集、百禄沟据点相继陷落,残敌在黎明前仓惶奔逃,涟东大地敌炮楼群轰然倾塌。

  经两个月苦战,我梁岔以东、岔庙区以南、王集区以北、盐西以西地区连成一片,日伪军苦心经营的第一期“治安肃正”计划完全破产。

  日伪困兽犹斗,寒冬里,纠结伪军卷土重来。

  伪军徐继泰部与日军铁蹄踏碎冰河,推行第二次“治安肃正”计划。

  妄图以“三步一据点、五步一炮楼”的毒计,将涟水彻底伪化。在县委紧急动员下,涟水、涟东两县青壮,扛着锄头、铁锹,在“藏粮拆瓦、破路御敌”号召下,将阡陌纵横的平原化作抗敌迷魂阵。自卫队员挎着钢枪,在风雪中瞪大警惕的眼睛,但凡敌探露头,便如鹰隼般扑上。

  冬雪劲扫,冰凌纷飞,抗日军民又一次粉碎日伪第二次“治安肃正”计划。

  1943年岁末,新四军三师七旅如狂飙落地,再战大顺集。成堆炸药包掀翻炮楼,刺刀挑落膏药旗,顽抗的伪军在火海中发出绝望的嚎叫。

  这场攻坚胜利,让日伪苦心经营的第三次“肃正计划”化作泡影。【4】

  硝烟散尽,涟水抗日根据地如淬火钢铁,从梁岔、岔庙延展至盐西,为即将到来战略反攻铸就了坚固的前沿阵地。


日军以为凭借“三光”政策、疯狂扫荡,就能扑灭抗日怒火,却不知每一次暴行都如投入干柴的烈火,让抗日的怒火愈燃愈旺。


  晨雾飘逸,青纱帐沙沙作响。

  民兵扛着红缨枪,立在村口老槐树下,枪杆上红绸被露水浸得发沉。

  摩挲手中长矛,望着邻村青年背着闪光的钢枪,心生羡慕:只有钢枪在手里,才是攥住了命根子。

  农民群众已被组织起来,迫切需要枪支来保卫自己家乡,可手中缺少枪支怎么办?县委喊出“有人出人,有枪出枪”的口号,掀起“借枪”、“献枪”运动。

  涟水民间素有藏枪之俗。

  因防匪护院,一些士绅、地主和群众纷纷买枪自卫,民枪数量剧增,各个乡都有数十支到数百支民枪。涟水县二区兴隆乡就有步枪300余支。

  1942年8月26日,涟水一区尤家祠堂前,老槐树下。

  几张八仙桌拼成主席台,区政府召开“献枪”大会,鼓励开明士绅和地主献枪抗日。

  面对政府真诚情意,士绅们感慨地说:昔年购枪防匪,各自为战,形不成气候。如今民主政府要枪,就是为了保护这庄户院,献出这枪,利民利己,该叫它上战场杀鬼子!

  说罢,一位士绅带头把一支德国造盒子枪,献在桌上。

  士绅们当场就献出24支长短枪,交给抗日政府。

  接着,县政府召开全县“献枪大会”, 掀起献枪热潮。一个月内,一、二、三、四区,共献枪157支。

  一个个庄户大院晒谷场化作献枪台,戴瓜皮帽的老者与扎羊角辫的孩童并肩排队。章化寺老住持捧出沉甸甸的钱袋:贫僧虽不能扛枪上阵,这点香火钱权当给娃娃们换子弹。他当场献款2000元,捐田10亩给抗属。

  大寺庵博问法师满脸慈祥,他捐出银元2500元。

  在抗日政府感召下,一些自动脱离伪匪的人,主动携枪回归,自愿献枪抗日。有200多人经自新后加入地方武装,加入主力部队也有200多人。【5】


青年报名参军已成热潮,参加抗日队伍,已是淮涟人民发自内心的心愿。


  1942年仲秋,淮海区党委颁布《全民武装动员令》,号召建立自卫军与民兵组织,发动群众性游击战争。涟水首当其冲,9月21日,在掉向庄召开千余名区乡保三级干部大会,发出“千名自卫军建设令”。

  涟水大地掀起全民武装的热潮,这是沸腾的抗日力量。

  在梁岔区同兴乡南刘圩召开全县民兵代表大会,成立县人民武装委员会,王晓楼为主任,朱佩华为副主任,武委会下设民兵总队部,王晓楼兼总队长。会后,各区召开民兵代表会议,成立区武委会。

  赤焰情炽,势如烈火。全县民兵代表们踩着露水赶来,草鞋沾着泥土,肩上扛着土枪。当王晓楼站在临时搭起的木台上,粗粝嗓音震落满树晨露:从今天起,我们涟水的青壮汉子,都是插在鬼子心口的钢钉!大家拿起枪,打鬼子!

  掌声里,武委会木牌挂上门楣,民兵总队部集结着众多青年——

  全县18-45岁健壮男性青壮年,一律编为民兵,持枪户属于民兵,服从民兵队伍调遣。选身体好、品质好、作战勇敢的民兵,组成基干队或模范队,在基干队模范队基础上,组织半脱产联防队,少壮者编入自卫军,遂成机动作战之铁流。经三度集训,淬火3000名精兵,游击战术日臻精熟。

  基干队在打谷场拼刺,联防队在芦苇荡设伏,自卫队梆子声彻夜回荡在村头。训练场上,三千双脚步踏起烟尘,拼刺刀的吼声惊飞成群麻雀。

  涟东大地,热血奔涌。

  涟东地区组织了10000名自卫队。当“涟东子弟兵团” 和“涟东独立团”。的红旗升起时,十岁孩童追着队伍,递上煮熟的红薯,白发老妪往战士行囊里塞布鞋。

  1942年冬,独立团整编入主力时,那个被留下的连队,如种子落地,迅速抽枝成“涟东民兵总队”。总队长薛华甫与副总队长胡启奎并肩而立,眺望盐河,感叹道:还是人民的力量强啊!

  1943年5月,新四军三师八旅任命郑友生任涟东县民兵总队总队长,并兼任副县长,新上任的郑友生带领民兵们往战壕里钻——这里每个干部都成了会打仗的父母官。

  盐阜区公署通令乘着北风传来时,涟东土墙上又添新标语:“一手拿锄,一手拿枪!”清晨集市上,民兵队长腰间驳壳枪与菜贩秤砣晃在一处;黄昏村口,自卫队员红缨枪与牧童竹笛擦出火花。

  这支由百姓组成的钢铁洪流,正以最质朴方式,将侵略者"治安肃正"碾作齑粉。【6】


集结的苏北抗日武装。一个个热血男儿化作抗战烽火,一支支武装聚成燎原洪流,势不可挡,汇成荡涤日寇的熊熊烈焰。


  为掀起反“扫荡”热潮,新四军第三师黄克诚师长与张爱萍副师长,先后站在动员台上,他们的话语坚定有力,如同洪钟般在苏北大地上回响:“开展武装斗争,武装斗争是斗争的重要形式。” 当下,斗争中心工作是“改造地形,整理武装”,一场波澜壮阔的 “改造地形运动” 就此拉开帷幕。

  “改造地形运动”,即破路、拆桥、拦河、打坝、平毁河圩、炮楼。【7】

  在两个多月时间内,根据地内所有较大道路挖成深可及肩的交通沟,基本上达到村村庄庄相通,并沟沟相连,既阻敌“扫荡”,又能安全转移。

  拆房子,并非易事,这意味要亲手拆掉那些承载着无数回忆的建筑。人们手持铁锹、十字镐、三齿耙,脚步沉重,走向祖辈们世代依偎的乡村建筑。

  寺庙中,往日悠扬梵音渐渐沉寂;庵堂里,温暖烛光缓缓熄灭;祠堂中,那份庄严被阴霾笼罩;学校里,朗朗书声也失去往日活力;还有那一排排熟悉的瓦房,在灰暗天空下,显得格外落寞。每一块砖石、每一片瓦,都承载着村民们的欢声笑语。如今,为阻止敌人利用这些砖石修筑碉堡、炮楼,众人虽满心不舍,却毅然决然地拆除。

  这场 “大破拆”,就像一场沉默而悲痛的葬礼。

  一位妇人,轻轻捧着从祠堂揭下的门神画像,眼中满是眷恋与不舍;一个孩童,小心翼翼地把土地庙的瓦当揣进怀里,稚嫩脸上写满迷茫。每一块被拆砖瓦,都仿佛是从军民们心上割下的血肉,疼痛钻心。军民们泛红的眼眶里,燃着破釜沉舟的光——他们深知,亲手拆掉这些岁月沉淀的砖瓦,才能护住身后的万家灯火。连寄托祈愿的土地庙也被小心拆解,不给敌人留下一砖一瓦,使日伪无法建筑据点。【8】

  为便于主力部队、地方武装及民兵夜间活动,一场打狗高潮也随之掀起。很快,涟水、涟东境内狗被基本消灭。

  据不完全统计,在此期间,涟水县破路4000华里,涟东县破路3000余华里,两县共灭狗5725只,拆毁庙宇和集镇内的瓦房329间。【9】


持续、反复、拉锯式“扫荡”,像恶狼般舔舐着根据地每一寸土地。


  青纱帐初起,淮涟大地正经历最艰难斗争的时刻。

  日军膏药旗在运河码头飘摇,盘踞乡野的“三害”——勾结日伪的恶霸、啸聚山泽的悍匪、鱼肉乡里的土顽,也闻风而动,他们正嚣张蹂躏这片土地。顽匪夏士迎的“黑旗会”占据新渡口对老百姓抽筋剥皮,徐宗善的“联庄会”在小张集私设刑堂,“孙小老虎”的护院团更在朱大南庄筑起五丈土楼,匪兵们正四处出动抢粮。

  3月下旬,新四军独立旅十五团——这支由淮河大队淬火而成的劲旅,联合县保安大队、五区联防队,在春分前夜发起行动。战士们涉过凉水河,突进新渡口时,夏士迎正搂着烟枪听戏,直到刺刀挑翻戏台的绣帘,才惊觉淮河大队已换了新四军灰布军装,此役缴获二十支汉阳造,夏士迎、徐宗善被镇压。

  七月中旬,十旅二十八团营的奇袭堪称教科书。当“孙小老虎”在土楼顶用望远镜瞭望青纱帐时,他绝想不到新四军爆破手已顺着佃户挖的山芋窖,将五十斤土炸药埋在砖墙下。一声爆炸,踏着冲天烟尘,战士们冲进匪巢,全歼盘踞在朱大南庄、小孙庄匪顽二百余人,那个曾把抗粮农民塞进碾盘的反动地主“孙小老虎”,最终被一把德国镜面匣子射穿了喉咙。

  10月18日,为配合陈道口战役,十旅二十八团拔除大兴庄据点。

  11月上旬,葛群率五区区队夜伐潜居蒋小圩顽匪“二阎王”,生俘26人及枪弹,群众拍手称快。

  冬至前,蒋集围歼战最富传奇色彩。

  独立旅十五团钱潜部佯装送殡队伍,把轻机枪藏在柏木棺材里,一路吹着唢呐,接近据点时,突然揭开棺材盖,轻机枪架在棺材上,喷吐火舌。当“蒋三瘪嘴”从姨太太被窝里惊醒时,他部下已被黑洞洞枪口逼住,放下二百条快枪,举手投降。

  这个曾活埋妇救会员的恶霸,被愤怒的农民用绳子勒死,塞进他家水井里。

  淮泗顺河集,寒冬冷风,别样刺骨。

  恶霸地主策动小刀会暴乱,小刀会朱砂符咒在朔风里飘飞,被蛊惑的会众举着锄头,冲击区公所。当县大队劝说无效时,新四军十团迫击炮在黎明前撕开冻云。战士们踩着薄冰,强攻寨墙时——顺河集碾盘上,小刀会杏黄旗与日军“武运长久”旗,一同被扯下。

  新四军出手平暴,夺回顺河集。【10】


激烈暗战早已燃至沸点。日伪抛出“伪化区不烧杀,抵抗区行三光”的毒计,算盘打得精——想分化民心、逼民屈服。可他们不知淮涟人民的骨血,这残忍伎俩反倒点燃了反抗的烈焰。


  秋霜染透,西风寒凉,涟水军民与日伪暗战已至白热化。

  敌人采取 “对伪化区不烧杀,抵抗伪化区三光”的毒计,激得涟水百姓怒火,于是,一场反伪化的浩荡战役轰然打响。

  为不受迫害,靠近据点的人家连夜搬走,青壮汉子背着家什西迁,无法搬迁的老弱病残,孤守残垣。搬到新落脚的村庄,当地军民援手襄助,有饭同吃,有衣同穿,一床棉被分半床,新麦磨粉匀半碗。田埂上,互助队赶着牛车帮搬迁户抢收,镰刀割断暮色,汗水滴进土里,结成守望相助的盐粒。

  至暗较量,在屋檐下流转。

  安排革命的“两面派”乡保长,与敌周旋;执法队、联防队分散深入敌占区,对伪军、伪政权人员送警告信,给他们记下“功过簿”:做好事,画红圈;做坏事,画黑圈,“功过簿”上,红圈黑圈渐密,按功罪赏罚。对罪大恶极的汉奸、顽匪,坚决镇压。深夜,汉奸尸首横在据点外荒草里——两个月内,涟东地区40多颗坏蛋头颅,被挂起来示众。

  “帮会”堂口成了攻心战场。县长朱一苇收伪连长作“学生”,敌工部陶硕夫的“徒弟”挤满伪军营房。那些饮下血酒、拜老大的聚会里,伪军们秘密发誓,跟着老大,绝无二心。四五百次堂口“拜师”,织就一张瓦解敌营的暗网。

  当敌寇铁蹄暂退,反奸风暴席卷涟水。

  村头老槐树下,锄奸小组摊开检举信;公审台上,汉奸、敌特膝下黄土被唾沫砸出深坑。82名案犯现形,23声枪响震碎阴霾,17名重犯押往专署时,百姓们攥紧的拳头终于松开,露出掌心的老茧与希望。

  这场不见硝烟的战役,为百姓们撑起一片晴朗天空。

  那些分食的粗粝麦饼、深夜传递的密信、红黑功过簿上的圈圈点点,终化作燎原星火,烧穿日伪“治安肃正”的假面,让涟水大地在血泪里,长出更坚韧的抗日根系。【11】


像孙悟空钻进铁扇公主的肚子一样,地方民兵和联防队一刻不停地袭扰敌人,让日伪军彻夜难眠。


  1943年,日军持续两月疯狂“扫荡”进攻,反复合击、搜剿,妄图将抗日力量连根拔起 。彼时,我地方武装、联防队和自卫队化整为零,与敌人展开不屈不挠的周旋。白日里,以麻雀战战袭扰敌人;夜晚,趁夜色诛杀汉奸,捣毁伪政权;破公路、割电线、刨挖电话杆,切断敌人“血管”与“神经”,令敌人交通、通讯陷入瘫痪,让敌人片刻不得安宁。

  2月末,废黄河两岸被敌人重兵包围,形势岌岌可危。涟水县总队与主力部队携手并肩,趁着夜色掩护,两次夜袭涟水城。毙伤伪军200余人,生擒90余人,缴获子弹千余发,成功跳出敌人合击圈,在黑暗中撕开一道曙光。

  3月21日,佃湖日伪军200余人进犯洋旗杆、小埝一带,烧杀抢掠。80余名地方武装在神枪手冯汝南带领下,击毙日伪军18人,捍卫家园尊严。

  涟东总队部被敌人围困时,陈庄乡和宋庄乡民兵们,在夜色掩护下,如神兵天降,连夜主动出击,为总队部突围开辟道路,宋庄乡民兵中队长李忠诚壮烈牺牲。

  客堂乡民兵身处大程集、嵇码、小李集、大顺集四大敌据点包围中,房屋被焚,家什尽毁,生活陷入绝境。他们以“宁叫人死黑墙框,不让敌伪门前闯”的决绝,与敌人死磕。两次突袭大程集据点,攻打嵇码、小李集据点,累计毙伤日伪军数十人,让敌人公路无法通车,成为日军无法逾越的障碍。

  王集区和盐西区军民,将交通沟一直挖到浅集、时码敌据点附近,如同在敌人眼皮底下埋下炸弹,打击敌人嚣张气焰,让伪匪王培坤不敢轻易出动。

  两个月里,涟东总队与联防队与敌人进行69次较大规模战斗,击毙日军10人(含指挥官1名)、伪军97人,俘虏伪军15人,策反伪军180余人;破路30余里,割电线200余斤,锯断电话杆40余根;解救被掳群众176人,夺回粮食130余担、耕牛猪羊100余头。他们用鲜血和生命,铸就一座坚不可摧的钢铁堡垒,让人们看到胜利希望。【12】


暗斗、较量、在黑暗中厮杀。壮志在胸,杀气在目,借助声势,拉成山头,组成广泛的抗日统一战线。


  春风化雨,雷霆初震。

  淮阴县委与县抗日民主政府,润物无声,播撒希望。他们用脚步丈量民心,以赤诚编织防线,将民心聚成燎原之火,让动荡土地重归安宁。

  老张集一带,“刘大会”如风暴,席卷八荒。

  一乡数保组织联防线,一方有难,八方支持,牛角号和铜锣敲响,即是信号。

  各村各庄农户持枪、持大刀、梭镖、三齿耙,纷纷前来,围歼侵犯之敌。

  淮河大队抽出枪支弹药,支援地方武装,让“刘?大会”声威更壮,势力更强,成为反“扫荡”反“蚕食”斗争中有生力量。

  刘、洪治国等志士振臂一呼,借联庄大会之势,建立抗日堡垒。平安、老张集、大兴庄七乡六百余百姓应声而起,三天里,锹镐齐鸣,将土顽盘踞的大兴庄巢穴夷为平地。砖石坍塌声中,不仅拆除匪寇老巢,更筑起百姓心头的安宁。【13】

  剿匪之战,精妙棋局。

  淮海行署《土匪自新办法之规定》刚柔并济,如明烛照夜:愿弃暗投明者,既往不咎;执迷不悟者,严惩不贷。政策的号角传遍山野,劝诫声与枪炮声交织。在威慑与感召的双重力量下,昔日啸聚山林的匪众,渐次放下刀枪,踏向新生之路,恰似寒枝逢春,终见转机。【14】


只要有人有枪,就能拉起抗日队伍。


  涟水成集,“三十六兄弟抗日英雄团”名声很响。。

  法华庵大殿香案前,三十六道身影轰然跪地,刀锋划破掌心,殷红血酒泼进粗陶碗——这是同生共死的盟誓,是山河破碎时最滚烫的誓言。

  1942年夏天,陈师据点伪军像群贪婪恶狼,天天窜到成集烧杀抢掠。

  家家户户日归夜逃,尤永年一家老小摸着黑,往亲戚家躲。

  日子久了,他攥着拳头想:难道要躲一辈子?

  他托乡长唐锦华说情,从族兄尤福宽家借来一支驳壳枪。

  9月16日那晚,尤永年眼疾发作,和衣躺在床上,枪就枕在枕边。

  三更梆子刚过,院里狗突然狂吠。他抄起枪,闪到门后,就听见伪军踹门声响:尤永年!出来!

  他女人在里屋急得直喊:人没在家!

  门外传来砸门声:你开个门!讨碗水喝!撞门声震得墙灰簌簌落。

  见门砸不开,这伙人转到北屋砸窗户。玻璃哗啦碎了,电筒光像毒蛇吐信子探进来。一个黑影抱着盒子枪,翻窗而入,正巧跌坐在笆斗上。

  尤永年盯着那团黑影,胸中腾起烈火——“砰!”子弹穿透胸膛,那人惨叫着瘫倒。怕他没死透,又补了一枪,打在天灵盖上。

  屋外乱了套:葛小刀!咋回事?走火了?

  再响一枪,伪军们吓得退到十步开外。

  尤永年一听是葛小刀,心中怒火升腾:这个平日横行乡里、欺压百姓的伪军小队长,终于命丧黄泉。

  转眼间,伪军在门外草垛四周燃起冲天大火。

  屋里十岁娃在怀里抖得像筛糠,老娘急得直抹泪。尤永年抓过葛小刀的盒子枪,想在南墙掏洞突围,冷枪“当当”擦着耳际飞过。转头望见北屋窗外,十六的月亮把地照得透亮——天井空着,伪军全挤在南墙根。

  他攥紧窗框外一棵树,咬牙纵身一跃,撒腿往西狂奔。

  在双坟堆后,忙伏地连开数枪,伪军们慌得忙喊黑话:风大了!水漫了!便跌跌撞撞往东逃散。【15】

  那晚起,成集人知道了:躲不是办法,攥紧枪杆子,才能守得住自家门槛。


清风吹拂大平原,河流环绕小村庄。每一次厮杀都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们壮志在胸,那股炽热的信念如熊熊烈火,足以将黑暗焚烧。


  涟水孙庄位于成集街西北三里,像耸立在青纱帐里的一株大树。

  民国年间,隶属二区余圩乡。春日里,村头老柳树,垂着鹅黄嫩芽,村后小河淌着碎银波光,谁能想到这片静谧田园,曾是烽火淬炼的抗日堡垒。

  孙庄人性子烈,脊梁硬,如村头古槐般挺直。在共产党领导下,与日伪军展开经年累月的拉锯战,让这片土地始终葆有抗日赤诚,始终未被伪化,是可靠的抗日根据地。

  三十年代初,共产党员潘鸿烈在这里播下火种,悄然生长。余超作为最早一名党员,像暗夜萤火虫,点亮革命微光。1939年,涟水党组织重生,蒋长禄放下教鞭,投身革命。这位戴着圆框眼镜的教书先生,常背着蓝布书包,走村串户,书本里夹着油印党章,袖口沾着粉笔灰,却在油灯下郑重地握紧拳头宣誓。他后来成为村支书兼乡指导员,把自家堂屋辟作秘密联络点,窗外竹影摇曳,屋内商讨着抗日大计。

  随后,朱成吉、包立功、徐洪尧等人相继入党。包立功担任农会主任时,总爱卷着裤脚站在晒谷场,用粗糙的手掌比划着减租减息的道理。

  1942年春,农会成立那日,金黄稻穗在秋风里簌簌作响,仿佛在为这场变革鼓掌。


  这一年,村里成立民兵队,不少青年人都加入了民兵。

  十七岁的余庭安,背着一支崭新的马厂造钢枪,子弹带在粗布衫下勒出青痕。他家是个富户,老宅飘着油坊芝麻香,三十亩良田在阳光下泛着油润的光。老父亲做过保长、乡长,虽胆小,却在深夜把银元塞进儿子手心:“打鬼子的子弹,我倾家荡产也得备足。”

  蒋长禄他们将老人尊为开明士绅,邀他掌管村财粮。

  月光下,老人拨弄算盘的声响,与远处传来的梆子声交织成特殊的抗战旋律。

  古寨据点炮楼刺破灰沉沉天幕,膏药旗在寒风里发出瘆人的呜咽。

  孙庄清晨,常被“哐哐”的梆子声惊醒——那是民兵“蹲更”的信号。

  年轻人裹着棉袄,在村口老榆树下跺脚取暖,嘴里呼出白气,在月光里凝成霜花。涟水城通往古寨古城公路,横亘村前,路面被车轮碾出两道深辙。

  孙庄模范队与邻村民兵化作隐身的猎手,蛰伏在路两旁芦苇丛中。若得情报,他们便趁着夜色把浸透水的山芋藤、麦秸、玉米杆铺成陷阱。次日日军汽车碾过时,泥浆裹着藤蔓缠住车轮,引擎轰鸣混着鬼子的咒骂声在旷野里回荡。

  有时,他们抡起铁锹,挖断路基,土坑在星光下像张黑洞洞的嘴;有时放冷枪,惊扰敌阵,待敌人举枪还击,早已消失在青纱帐深处。春种秋收时节,枪声与牛哞声、锄地声奇妙地混在一起,见证着这片土地坚韧与不屈。


“扫荡”与反“扫荡”、“绞杀”与反“”绞杀,在黑暗中拉扯、较量。能笑到最后的才是胜利的笑声。


  暮春时节,古寨河畔,芦苇抽穗,却掩不住岗楼里阴森寒气。

  朱永之戴着一顶日军战斗帽,挎着一支日军发的王八盒子。

  耀武扬威地站在古寨炮楼前,身后跟着刺刀闪光的卫兵。

  他叔叔是原国民党古寨乡长朱文山,这个曾在祠堂里诵读《论语》的书生,如今成了悬在孙庄人头顶的铡刀——他带着队伍踹开老乡柴门,把抢来的粮袋堆在牛车,扬起的灰尘里飘着老人的呜咽。

  朱成吉攥着驳壳枪,蹲在土岗上,粗布绑腿上浸透晨露。

  作为村民兵中队长,他脖颈上旧疤总在阴雨天发痒,那是去年打埋伏时留下的印记。

  1943年春,一个晌午,他望着麻垛方向腾起的炊烟,枪管在掌心磨出温热:“小日本想在麻垛扎钉子?我们偏不让他安生。”

  当日,他带着二十几号人钻进青纱帐,玉米叶在身后合拢,像大地阖上了眼。当敌军从麻垛折返,余圩老柳树上正落着归鸦。

  朱成吉低估了敌人的警觉——小余庄破庙前飘出的饭香里藏着杀机。

中午吃中饭时,不料意外发生了。

  远处,一颗子弹射来,擦过王永保的喉结,射向朱成吉。他正伸手去接通讯员递来的水壶,温热的血溅在搪瓷杯沿。朱成吉左臂中弹那刻,像被重锤砸中,踉跄着栽进麦田。

  余庭安扑过去时,看见队长粗布褂子洇开深色血迹,二话不说蹲下:叔,搂紧我!

  一百六十斤分量压在背上,少年咬着牙,在田埂狂奔,一路背着,跑到村里,他都累得吐血了,咸腥的血沫顺着嘴角淌进衣领。


抗日风云变幻莫测,局势错综复杂,大敌当前,我敌众我寡。游击战争犹如一把利刃,在与敌周旋中开辟出一条血路,让我军民在绝境中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夏夜,乡村里浸着月色。

  余振蹲在庄头,脚踩着石碌碡,清点弹药。

  1943年,余振任洋河乡指导员,在他影响下,堂兄弟多人都参加抗日工作。

  洋河乡紧靠古寨,处在敌人眼皮下,敌人经常骚扰,抓捕抗日人士,有的人吓得不敢参加抗日活动了,原本50多人民兵基干队还剩20余人,面对紧张残酷斗争形势,余振无所畏惧,带领20余人基干队坚持斗争。

  在一次激战中,伪军头目朱永之隔河喊话,要他归顺古寨,威胁说:你再疯狂,我就带人去你家灭门九族。

  余振针锋相对地,攥紧拳头说:你这个疯狗,你敢杀我家人,我就带人把你朱家一扫光。

你一刀,我一刀,看谁当缩头乌龟?!

  暗夜中,远处传来犬吠声,织成黎明前最浓稠的黑暗。

  由于余振坚决斗争,洋河乡武装斗争一直坚持到古寨据点被拔除。


  孙庄、余圩村离古寨八九里路,就像紧挨着的两棵树。

  古寨安上据点后,日本太阳旗飘了起来。

  有人悲观失望,看不到抗日前途,有的软蹲不干,有的投敌。区中队有个机枪手,叫朱大重,是个好逸恶劳之徒,竟扛着捷克式轻机枪,跑到古寨投敌。

  一时人心浮动,“恐日病”蔓延。

  古寨据点探照灯扫过孙庄时,朱大重扛着机枪走进据点。这个总嫌上阵太多的机枪手,投敌后得到朱永之的赏识,成了红人。这家伙投敌造成了恶劣影响。

  万锦文时任区队教导员,负责方余圩、孙庄一带武装斗争,为扭转日趋险恶的形势,采取果断措施,连夜带人将通敌的朱大重父母镇压了。

  那是一个深夜,万锦文带人摸到朱大重家,将他的父母抓到庄后野地里,用绳子勒毙,埋了。

  乡政府通讯员周守信,做过多年乡丁,暗中通过朱大重与朱永之联络,并且四下散布说:古寨的日本人要来伪化了。

  夜色凝重,万锦文蹲在朱大重父母的坟前,新土沾着露水,指尖摩挲着驳壳枪扳机。

  他的目光凝向远方,心里盘算着事情。


  三日后,余圩街头,周守信正跟卖豆腐老汉闲聊,忽听背后传来脚步声。

  一老头问他:朱永之明天来,你鞭炮准备好了吗?

  他说:没呢,到时买也赶得上!

  你别忘了!

  尽管放心,忘不了!

  万锦文隐身在巷口夹墙边,在远处冷冷地看着他。

  几天后,村民兵队与区队在一起活动。

  在野地休息时,万锦文忽然跳起来,叫人把周守信找来。

  万锦文劈头就问:你是从古寨来的吧?

  周守信心里慌了,连忙说:没啊……没……我在家睡觉呢!

  你欢迎朱永之的鞭炮呢?卖了没有啊?!

  啊!你……你怎么知道的?!

  你这个软骨头,还想投敌,拉去枪毙!

  说着,两名队员上来,架住他,将他拉倒200米开外,一枪毙了。

  当枪声惊飞槐树上的麻雀,围观的老乡看见教导员拎着驳壳枪,布鞋踩着溅血的泥土,眼里露出杀气:谁再当软骨头,这就是下场!

  万锦文雷厉风行的手段,让一些想跟着日本人和伪化政权跑的人,都受到震慑,警告了一批动摇分子,余圩以西再没有人敢投敌,孙庄、余圩始终未伪化。

  晨雾漫过六塘河时,孙庄公鸡照常打鸣。

  村口老榆树上新刻的“抗日到底”四个字,被露水浸得发亮。

  那些曾在阴影里发抖的人,渐渐敢挺直腰板——他们知道,比枪声更响亮的,是这片土地上永不低头的硬骨头。【16】


严惩叛徒,是非常时期的必要手段。乱世必亮剑,重典肃奸邪,方能定乾坤,挽狂澜。


  军分区机关完成雷霆精简,部队如卸重负,机动力陡增。

  1943年春,淮海平原,战云密布。

  十旅旅长兼淮海军分区司令员刘震,这位年仅27岁的战将,正经历着最严峻的考验。他刚指挥部队粉碎日军冬季“扫荡”,深知敌人绝不会罢休。此刻,他仅带着两个加强特务连的精锐,如同锋利匕首,每日在看似平静的田野与沟壑间无声游弋。

  春日暖阳洒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却化不开眉宇间凝重的霜色——长期的激战与殚精竭虑,在他年轻而刚毅的面庞刻下风霜,眼窝微陷,唯有那双眸子,如淬火的寒星,锐利地穿透表象,洞察着战局每一丝危险的涟漪。

  他的身影在行军队伍中挺拔如松,步伐沉稳有力。

  这份沉稳之下,是时刻高速运转的头脑。脑海中翻腾得是血与火的棋局:塘沟据点能否趁敌换防奇袭?六塘河两岸破袭点是否足够瘫痪日军补给?如何以手中有限的兵力,在敌人密布“梅花桩”据点间撕开裂口?他深知,在日军“铁壁合围”的绞索下,每一步都是生死博弈,每一次决策都关乎根据地存亡。

  “以小博大,以动制静”——这是刘震在1942年残酷反“蚕食”斗争中淬炼出的铁律。


新四军第三师十旅旅长兼淮海军分区司令员刘震。


  他忘不了去年初冬,在日军重兵“梳篦清剿”中,是如何带着精干分队,像幽灵般穿插于敌据点缝隙,一夜奔袭百里,在沭阳以西突袭伪军运输队,缴获大批弹药,解了主力燃眉之急;更记得如何在情报精准支撑下,于小胡庄设伏,以特务连一个排的兵力,硬生生啃掉了日军一个小队,极大提振了低迷的士气。这些战斗,无一不是刀尖舔血,靠的是对地形的烂熟于心,对敌情的敏锐捕捉,更是敢于在绝境中亮剑的胆魄!

  行军间隙,他常勒马驻足,目光越过无垠的麦田,投向地平线模糊的村落轮廓。那是在丈量战场,在脑海中推演着下一场可能的遭遇战。指节因紧握马缰而微微发硬,透露出内心重压下的紧绷。然而,当他的视线扫过身边同样年轻却目光坚定的战士,一股沉静的力量又会从心底涌起。他必须赢,也必须让这些信任他的兄弟活下来——这双重的责任,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钢铁般的意志里。阳光在他军装上跳跃,仿佛为这位在绝境中守护火种的年轻指挥官,镀上一层无声的悲壮与决绝。


  三月鏖战,残酷而激烈。

  敌人妄图扑灭革命火种的迷梦彻底破灭,日军被拖得疲惫不堪,如同被抽去筋骨的野兽,无力地退回原地;伪军都缩进据点,惶惶不可终日。

  此时,春风轻拂,大地仿佛从沉睡中苏醒,野花肆意绽放,散发出阵阵芬芳。新四军趁机发动全区性破袭战,主力和地方武装及民兵联防队在人民配合下,如同夜空中闪烁的繁星,夜夜出动。月光如水,洒在他们身上,照亮了他们破路炸桥、袭击孤立据点的身影。

  一个星期之内,敌人修筑的公路交叉点大部被破坏,那些曾经被敌人视为连接统治网络的关键节点,在军民英勇奋战下,化为一片废墟,敌人“接点连线”的计划彻底破产。


  【资料来源】

  【1】艾民《淮阴县抗日民主政府成立过程》《淮阴文史资料》第二十三辑 政协淮安市淮阴区委员会编

  【2】《中国共产党徐州地方史》徐州市史志办公室编 第1卷 中共党史出版社2003年第293-296页

  【3】《涟水革命斗争史》第163页 中共涟水县委党史工作委员会编著

  【4】《涟水革命斗争史》第162页 中共涟水县委党史工作委员会编著

  【5】《涟水革命斗争史》第144页 中共涟水县委党史工作委员会编著

  【6】《涟水革命斗争史》第45页 中共涟水县委党史工作委员会编著

  【7】《苏北抗日根据地纪事》第307页华东理工大学出版社

  【8】《苏北小延安》第85页 华东理工大学出版社

  【9】《涟水革命斗争史》第149页 中共涟水县委党史工作委员会编著

  【10】朱爱民《难忘的烽火岁月》《淮阴报》2019年12月4日

  【11】《涟水革命斗争史》第159页、166页 中共涟水县委党史工作委员会编著

  【12】《涟水革命斗争史》第158页 中共涟水县委党史工作委员会编著

  【13】《刘会威名扬》刘建国口述 崇儒整理 《淮阴文史资料》第二十三辑

  【14】傅兴政《“刘大会”:淮阴人民抗日保境安民的一面旗帜》《淮安文史》

  【15】尤永《我击毙了伪军葛小刀》《苏北小延安》第151页

  【16】余庭安《孙庄村抗日反伪化的往事》《苏北小延安》第142页





本文内容来自网友发表,不代表本站观点和立场,转载时请注明作者和出处!如存在侵权问题,请与本网站联系!
支持楼主

1人支持

阅读原文 阅读 3572 回复 2
举报
全部评论
  • 默认
  • 最新
  • 楼主
  • 白马湖人家 LV1 举人
    2楼
    纪录历史,显示功夫。
    9-21 06:26 · 江苏
    回复
  • 霓虹闪烁8 LV7 路人
    3楼
    这些老照片很珍贵,作者笔下见功夫,文笔超级棒!拜读学习分享了!
    9-21 17:58 · 江苏
    回复
你的热评
游客
发表评论
最热淮友圈
  • 顺其自然

    董士权

    0
热点推荐

安装应用

免费下载淮水安澜
这是app专享内容啦!
你可以下载app,更多精彩任你挑!
绑定手机才能继续哦!
绑定手机账号更安全哦!
绑定手机才能继续哦!
绑定手机账号更安全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