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纪实文学】烽火淬真金——1943淮涟反“扫荡”札记序卷一
历史的风,掠过淮海平原,卷起硝烟与星辰。
岁月褶皱里,镌刻血色年轮。八十载光阴如河,荡不尽六塘河畔霜刃寒芒,更浇不熄铁蹄下火星迸溅。那些被战火淬炼的脊梁,以骨为锋镝,以血作丹青,以决绝之姿,在破碎山河间挥毫,泼洒出一部关于尊严与重生的磅礴史诗。
这是一片被“铁壁”、被“囚笼”困锁的大地。
1943年春,寒风如刀,霜雪彻骨,撕裂淮涟天幕。
日军铁壁合围,似巨兽獠牙,撕咬每一寸家园的安详与宁静。但淮海儿女从不屈膝——一处处围剿、一场场厮杀、一次次牺牲、一座座坟墓,倒下的身躯化作六塘河畔坚实河岸,与家园故土血脉相连。刀光与呐喊刺破大地的沉寂,反击与厮杀震撼苏北的黎明,六十二个昼夜,刀锋在颈口反复拉锯,每一刻都是生死交割的刻度,每一滴血都凝成黎明前的露,浸润冻土下蛰伏的春。
烽火淬真金,苦难铸魂魄。当侵略者企图用暴戾和焦土掩埋文明的根系,唯有以热血与战刀抗争。英雄的脊梁化作不屈的铧犁,在淮海焦土上深耕出民族不灭的图腾。他们不是史册间冰冷的符号,而是长河中奔涌的浪,是地壳下炽热的浆,是原野上倔强的草,是暗夜里永不熄灭的灯。
写此篇时,手在颤抖,心在滴血。
这是六塘河的魂灵在召唤我——
那一年,拍摄纪念抗战胜利五十周年纪录片《燃烧的土地》,我站在六塘河边,凝望河水,心如惊涛,魂如波澜。从那一刻起,我就命中注定要回望六塘河。
书写1943年春——淮涟反“扫荡”,乃是梦中所念。这条蜿蜒河流,不仅是地理上坐标,更是我回溯历史、探寻真相的指引,引领我重走烽火之路,见证战火淬炼出金子般的精神。
以野外调查,实地探访,重抚这段血色札记,不仅为铭记疼痛,更为谛听那穿透时空的雷鸣——一个民族如何在至暗时刻,以血肉之躯筑起精神丰碑,架起通向黎明的栈桥;一片土地如何以伤痕为犁,耕耘解放的田野,绣出自由的云锦。
笔者将时间指针紧紧对准:1943年春——以史实扫描历史,印证抗战一瞬。
愿此卷文字如钟,敲响记忆的深谷。
愿英雄之名如旗,永远飘扬在昊昊苍穹。
1943年,苏北淮涟抗日战场,是一个大熔炉。
熊熊燃烧,炽热炙烤。即便距离很远,也能感到热度。
这是历史的热度,时代的热度,令人无法回避。
最初见到一张照片,这绝对属于历史,倒不是因为它是日本战地记者拍摄的,而是它有些年头了,让我见到梦里想见的场景——尽管画面的主人公是鬼子。这帮鬼子非常邪乎,令人真假难辨。日本人化装成新四军,莫说当年你认不出来,就是今天依然有人走眼了,连诸多“荣誉资深教授、研究馆员”都被骗——到底都是旁观者,而非亲历者,自然认不得穿上新四军军装的鬼子。就像当年的日军便衣队,穿着破棉袄,腰里扎根破草绳,手拿一根讨饭棍,站在刘老庄村口,他不开口,你能认出他是日本人吗?
忽然想起燕双鹰的那句话:你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相。
历史的诡异,高深莫测。我每次到刘老庄去,都能见到朱林书记。
有时,朱林陪着我到村里走一走,走到刘老庄村口,与朱林说着话,眼前却有恍惚,感到这是1943年的景象啊!这刘老庄啊,有太多的未知数,吸引我走到这里。
站在历史之门,朝里张望,深不可测。我试着用洛阳铲探了两下,还是深不见底。即便如此,也得下去看看。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于是,便以年代结绳,垂直而下,去探寻历史真相。
所谓真相,就是半隐半露、忽明忽暗的历史证言。
这里的水太深,就像那张照片,就连山东画报社都被它蒙蔽,何况我等肉眼凡胎。
让我把历史望远镜的焦点调到1943年春。
在这个空间里,看抗日烽火如何淬金——
这幅照片是目前最接近刘老庄战斗的照片。为第17师团战地记者所摄,这日军在苏北“扫荡”时拍摄,拍摄地点为淮阴北。长期以来一直被认为是“与日军作战的新四军”。包括一些著名研究历史的教授专家们、还有引用《一亿人の昭和史》作《日本侵华图志》的山东画报出版社。请仔细辨认,这三人皆是日军,而非新四军。除去捷克式轻机枪、步枪不谈,新四军绝无两根牛皮袋捆扎的军毯,这种配备只能出现在日军身上。右后方那人就是明显的日本兵。前两人只是身穿新四军军服的鬼子。况且新四军部队怎么可能让日军记者在如此近的距离上拍摄呢?!由此可见,这应是日军化装成新四军,企图混淆视线,接近我军。刘老庄战斗的背后隐藏了太多历史未知的因素。
下面这张照片是日军第十七师团随军记者拍摄在淮阴北作战的日军,他们身上的装备与上述人员完全一致。同一个战场、同一个地点、同一批军队,却让人们眼光缭乱。
淮泗枕海之地,九派沧波,六塘河乃其一。
康熙年间,河道总督靳辅疏浚中河,自骆马湖东出,经宿迁、泗阳,至淮阴北境钱集分作南北二支,终汇灌河入海。
河工浩荡,非独为泄黄淮涨水,实乃上苍造物,暗藏天机。
长河卧波处,游鱼啄碎青天,荇藻洇开水墨。
从高处俯瞰,只见河流如带、乡路如线,阡陌如棋,大平原;炊烟从点点房屋上升起,飘逸而出,伴着虫吟鸟鸣,孩子欢叫声。
两岸落霞孤鹜,千载时光。麦浪与菜花,黄绿相间,漫过田埂,漫过盐河旧埠,直浸到云脚。
春雾初开,牧童短笛,惊起鸬鹚,涟漪揉皱,半河晨光;夏雨骤歇,蜻蜓点破水镜,鳞光跃上,渔家蓑衣;秋霜未至,船娘摇桨,划开暮色,载回满舱菱角清香;冬雪纷扬时,河面结出冰花,恍若大地摊开素笺,待春风再续新篇。
河岸村落多古槐,树下说古者,燃起烟袋,明灭间,袅袅烟雾,吞吐前朝轶事,在细语喃喃间,化作春泥。
偶有货郎摇铃经过,惊起檐下雏燕,却惊不散青瓦上盘桓的夕照。
故园风物,大抵如此:黄土墙头,野菊黄花,竹篱架上,扁豆紫,石磨盘里岁月稠。荷锄人,披星而去,总在河湾波纹处,遇见汲水月亮,与大平原一同沉入梦乡。
这是淮海人民的大平原,这是我们祖祖辈辈生息的地方。
长河滔滔,奔流入海,那片生于斯长于斯的热土,是魂牵梦绕的故乡。
抗日烽烟起时,芦苇荡中,青纱帐起,白絮纷飞,皆筑铜墙铁壁。
1942年,苏北大平原。这是我祖祖辈辈生长的地方。家园风物,在岁月中晕染,如梦如幻,每一帧都是心底最深的眷恋,藏着岁月故事与无尽乡愁。
鬼子来了——
大平原上,远远天际线下,血腥太阳旗冒了出来。铁蹄无情,把清晨露水都踏碎了。刺刀寒光一闪,划破黎明,六塘河那烂漫春色,一下被撕裂开。
残阳呜咽,冻云沉沉,六塘河冰面裂出暗红纹路。
苇丛惊起寒鸦,扑棱棱飞过,翅尖沾着晨曦之光,远处传来闷雷之声。
日军骑兵队,铁蹄飞扬,奔驰在淮涟大平原上,马刀挥处,扬起一片血色。
1943年淮涟平原的晨雾里,铁蹄踏碎阡陌。
苏北大平原,曾是宁静的家园,当日本鬼子的大皮靴踏上那一刻,山河变色,往昔美好被战火无情吞噬。刹那间,烽烟滚滚,苦难笼罩了每一寸土地 。
骑兵队狂奔而来,铁蹄踏过淮涟大平原。雪亮马刀斜挑,刃光过处,溅起血珠与草屑,晒谷场上血泊里,倒映半片破碎的天空。
日军机枪手,将歪把子枪托抵在肩口,枪管喷出火舌,瞬间,子弹如骤雨扫过人群,尸丘瞬间堆起。弹壳撞地的脆响里,硝烟混着血腥漫过焦土。
日军“放火班”,举着火把,四处放火。火把掷上茅屋顶,草房霎时被火浪吞卷。黑烟裹着火星,冲向天际,烈焰噼啪焚断椽子,庄户院顿成火海。
日军狼狗队,凶狠无比,东洋军犬,如闪电扑出,獠牙撕碎布衣的声响里,老人倒在泥地,血渍在犬爪下洇成暗紫。
马刀寒光、枪口火舌、燃梁碎焰、犬齿血痕——这片被灼烧的土地上,1943年的每寸焦土都在泣血。
有老人用身子死死护着地窖木板,那地窖里藏着活命希望;孩童眼眸中,永远留着半只断线纸鸢的影子。
六塘河水,浸着鲜血,泛起铁锈般的腥咸味道,芦苇在焦土上蜷缩着,映衬着那残缺月亮。还有没烧尽的麦穗,依旧倔强地耸向天空。
就像那野枣树,扎根在盐碱地里,怎么也不肯低头。
九架日军零式战机,撕开薄雾,俯冲而下,机翼割裂云层,掠过大平原。
七艘日军炮艇,犁开六塘河冰面,鱼贯驰过河道,艇上太阳旗猎猎飞舞,黑洞洞的炮口指向两岸村庄,河风裹挟着柴油味漫过芦苇荡。
大平原上,马蹄嘚嘚。日军骑兵马队,踏着曙色奔驰而来,铁蹄碾碎冻土,将新鲜黏土抛向半空,伪军部队打着汪伪军旗,跟着日军大队席卷而来。
日军轰炸淮海区。一枚枚炸弹呼啸而下,将家园瞬间化作火海。原本宁静祥和的村庄,眨眼间房倒屋塌,亲人的呼喊被爆炸声无情淹没 ,曾经的温馨在战火中灰飞烟灭。
昭和十八年(1943)2月27日,一封由东京大本营发出的密电,正通过莫尔斯密码飞向华中派遣军南京司令部。这份《1943年度对华作战指导大纲》里,明确圈定了蒙疆至江南的广袤区域:日军中国派遣军在1943年度首要任务——确保蒙疆地区、山西省北部、河北省、山东省、江苏省北部以及上海、南京、杭州之间地区迅速安定以及重要资源开发地区、中心城市和主要交通线的安全。并以伪军接替部分日军担任守备,以抽出日军用于太平洋战场和执行机动作战任务等。【1】
早在此前,1943年1月20日,日军大本营就签发下达北支那军“扫荡”华北“治安肃正”作战命令——其中包含“苏北作战”。苏北与山东接壤,且华北日军试图切断华中新四军与华北八路军的联系,牢牢控制陇海铁路、津浦铁路,以保障煤炭、粮食、棉花、盐等战略物资的运输。日军投入整个师团对苏北实施扫荡,目的是为了配合太平洋战争,以巩固后方战略而进行的一次重大军事行动。这份《北支作命第24号》作战计划【2】,揭开了苏北抗日根据地最严酷的扫荡序幕。
事实上,日军早在1942年11月,就开始对我淮海区进行分进合击式大“扫荡”。日军各联队在警备区作战,淮阴地区属第17师团作战范围。“六塘河作战”正是以六塘河河畔为中心的,这是日军所称“当务之急”。
日军第17师团担任“扫荡”苏北淮涟地区任务,命令如下:
“六塘河作战”——为有利于大东亚战争,昭和十八年3月16日-4月6日,第17师团对警备地区实施“治安肃正”,各联队在警备地区实施统一作战计划,执行师团“扫荡要望指导”,并按此前实施的“苏淮作战”,实施“六塘河战役”,目标是彻底清扫洪泽湖东北地区的“共产新四军”,与本作战以前编成一样,以六塘河畔为中心进行索敌扫荡。联队长命令各大队以数列纵队“分进队形”向西北挺进,索敌路线为:泾河镇——孙家圩——刘老庄——李庄——古寨——沭阳——马屯集——新集——宿迁。【3】
这个作战命令已然非常清晰了。
一张撒向洪泽湖东北地区的大网已经形成。
所谓“索敌扫荡”,就是荡平此区域内一切抗日武装力量。
寒雾霜粒,漫天飞舞,河面裂出蛛网般细纹。
1943年,战略攻守态势悄然生变,日军在苏北战场陷入苦战,他们妄图以凶狠战术,扑灭抗日烽火。这一次,日军“扫荡”规模越来越大,实则是实行一场军事、经济、政治总体战。【4】
实际上,从1942年秋季开始,日军即预谋对我苏北根据地大“扫荡”,策划“北支那军”与“中支那军”联合大“扫荡。”【5】彼时,日军为沉重打击苏北抗日军民,捣毁抗日根据地,展开了拉网式大扫荡。“联队长要求各大队,以分进队形搜索清剿”。“分进队形”就是“突袭扫荡”。“突袭扫荡”是日军“闪击战”的一种。突袭“扫荡”多是依据情报对新四军队伍及民主政权建设进行突袭,时间短、频次高,【6】这让抗日军民措手不及。
日军疯狂推进苏淮大“扫荡‘’。先盐阜,后淮海。所到之处,血腥一片。村镇被战火吞噬,百姓在屠刀下悲号。残垣断壁,哀鸿遍野。日军如恶魔一般,将这片土地拖入无尽的黑暗。
日军华中方面军司令官杉山元大将赴海州视察,指挥苏淮大“扫荡”。
苏北黎明,总在枪炮声中碎裂,黄昏则坠入血色残阳。
日军指挥部沙盘上,红蓝战旗如毒蕈疯长——他们将华北“铁壁绞杀”的血腥经验注入苏北战场,独创“梳篦拉网”战术。
铁蹄所至,疯狂践踏。
在苏北这片独特之地上,日军创新出“梳篦拉网”式战术。此战术极为狠毒,日军无论出动兵力多寡,一律分路合进,每隔两里便有一个中队,中间有骑兵穿梭掩护,游弋织网,炮兵部队殿后。一旦遭遇抵抗,便迅速从四面八方合围,犹如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将抗日力量紧紧罩住,给新四军游击作战带来极大威胁。这种“瞬间合围,密网绞杀”的战术,在华北被日军司令官冈村宁次称作“铁壁绞杀”,凶残与严密可见一斑。
这套冈村宁次亲授的“囚笼变体”,早在1939年便以铁路为柱、公路为链、碉堡为锁,在华北编织死亡网络。如今这张铁网正裹挟着突袭扫荡,在苏北平原缓缓收紧。“治安肃正”后的焦土上,伪政权如毒藤攀附据点。日军一反常态冲锋在前,为伪军筑起“保护墙”。受宠若惊的伪军遂成带路急先锋,时而配合“回马枪”折返清剿,时而借日军威慑疯狂突袭【7】。
铁网、毒藤与回马刀交织,苏北抗日军民正面临前所未有的绞杀困局。
日军采取多路围攻——
1943年1月,日军实施“苏北大扫荡”——“苏北清剿作战”。
徐州——第17师团一部自徐州向淮阴、涟水方向推进,并封锁盐河、运河交通线,所属第53联队(鸟取)、第54联队(冈山);
海洲——第17师团第2、第6混成旅团自海州向新安镇、响水口之线推进;
镇江——驻江南日军第15师团一部经镇江向兴化、宝应、淮阴、淮安之线推进,所属第51联队(京都)、第60联队(京都);
如皋——独立混成第十二旅团主力由如皋、东台地区向盐城、兴化,宝应等地集结。
——伪军徐继泰(涟水)、李实甫(海洲)、潘干臣(淮阴)、刘湘图(兴化)、胡冠军(建湖)、朱保元(射阳)等部也相继出动。
至2月上旬,日军已将兵力增至1.4万余人,完成了对苏北抗日根据地淮海区、盐阜区和国民党军韩德勤部所在曹甸、凤仔村地区包围。【8】
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将“共产新四军”和抗日势力一网打尽。
苏北抗日根据地的建立,严重威胁日寇对长江下游和滨海地区的控制,引起日军惶恐不安,必先除之而后快。
1943年1月12日,日军第十七师团长酒井康赖,由海州乘车至涟水,指挥部署对盐阜区大“扫荡”,实施“目二零号作战甲第一号”作战命令:
所属木岛部队,由步兵第五十三联队一大队、步兵第八十一联队一大队、野炮兵第二十三联队一大队组成。
所属平岛部队,由步兵第五十四联队二大队及迂回队、无线电分队、自动车分队组成。
师团直辖部队,由直辖石垣中队、工兵第十七联队主力、师团通讯队、辎重第十七联队主力、自动车队、兵器队主力、病马厩之主力、防疫供水队、宪兵队组成。【9】
在六塘河作战的日军迫击炮队。源自《一亿人の昭和史》日军随军记者拍摄。
1943年春,苏北淮海平原坠入最黑暗的季节。
日军频繁“扫荡”、经济封锁与自然灾害叠加,使这片本应春意盎然的土地笼罩在战火与饥荒的阴影下。
战火下,荒芜与挣扎,苦难和血泪,成为人间景观。
淮海平原地势平坦,沙土与黏土交错,春季正是小麦、大麦返青之时,此时,却因战乱大面积良田荒芜,原野上,只有零星油菜花点缀田间。
六塘河河床龟裂,如大地皲裂的伤口,盐河芦苇荡燃成灰黑的浪。昔日白帆穿梭的河道,如今只剩铁灰色汽艇犁开腥水。日军强征民夫筑起公路网,像蛛网般缠死村落,杨树林被砍秃树梢,立如白骨,残垣土墙在风沙里佝偻成老人脊背。
《淮阴县志》载:“日军焚村毁田,春耕时节,十亩九荒,野草高过麦苗。”新四军第三师师长黄克诚回忆称“群众藏粮于野,麦田里常见未收割的秸秆”。
河面上汽艇突突响,盐河上芦苇早烧得焦黑,只剩碎苇茬子在风里晃。日军为实施“铁壁合围”,强征民夫修建公路网,村庄周围遍布碉堡与铁丝网。庄子外围的杨树全被砍光修工事,房顶拆了当柴烧,只剩土墙框子像骷髅一样立着。
苏皖边区政府、苏皖边区临时参议会有一张统计表赫然在目:
抗战八年里,淮阴、涟水同属第六行政区内,被敌人杀害30154人,被打伤残废12306人,被抓壮丁11456人,极度贫困、急需救济243715人,被烧被毁房屋433559间,被抢走粮食812199担,被抢走衣被3485264件,抢走牲口牛马96377头,猪羊912050头,被抢走农具3041436件,被抢走棉花140000担,被砍伐树木330000棵。【10】
这哪是数字啊!分明是淮水河畔堆成山岳的白骨,是六塘河两岸淌成江河的血泪!是滔天滚滚的冤屈和仇恨啊!当父兄倒在刺刀下,当孩子饿死在破窑中,当妻子被掳时哭喊撕裂夜空——你还坐以待毙吗?!当祖宅老屋在火海中坍塌,当耕牛牲口在刺刀下哀鸣,当最后一把麦种被搜刮一空——你还忍耐到底吗?!
抗战八载,淮阴、涟水同陷腥风!多少同胞横尸遍野,多少人残肢卧榻,多少青壮被缚抓捕,多少赤贫啼饥号寒,多少庐舍化烬成墟,多少担谷粟尽入贼仓,多少衣被抢夺而去,多少牛马哀鸣赴屠,多少猪羊陈尸道旁,多少农具沾泪蒙尘,多少担棉絮染血飘零,多少株林木断折泣血!
这其中,还有日伪军奸淫妇女的数字无法统计,也不忍统计。多少女儿贞洁被撕碎在刺刀尖,多少母亲尊严践踏于马蹄下——那是一道道血肉模糊的伤口啊!这道道伤口,深可见骨;这桩桩血债,不共戴天!
淮河在咆哮!六塘河水在怒吼!此仇此恨,当以血洗!当以火焚!
当以万千同胞的钢枪,将这血海深仇,犁进侵略者的胸膛!
在苏北烧杀抢掠的日军。血火烧过,钢刀杀过,机枪扫过,大炮轰过。我的家园啊!疼得连风都在呜咽,连土地都在记恨啊!(苏皖边区政府旧址纪念馆资料。抗战时,淮海区属第六行政区)
春荒的日子,是掺着槐花瓣的杂粮糊糊。
饥荒正像料峭春风一般,吹遍淮海大地,人民在饥饿中挣扎。
生存困境,粮食短缺。淮涟百姓粮食几乎被抢净,日伪“清乡”掠夺导致口粮锐减。淮海行署1943年4月报告称:平民日食杂粮不足半斤,多以槐花、榆皮充饥。
日伪军拉着大车,早把老百姓余粮抢光。庄户人家早看不到米粮影子,榆树钱儿、观音土都成了金贵物。槐花与榆皮磨成粉末,在千家万户的陶罐里熬煮着生机。春荒引发浮肿病,儿童疥疮感染率超七成,药品被日军封锁,百姓用盐水洗疮。【11】
浮肿的孩童在土墙下抓挠疥疮,妇女们就用盐水沾布条,一下下擦得孩子直缩脖子,嘴里却哄着:快好了,快好了。
夜里的麦垄有黑影晃动。抢种队扛着锄头,贴着河湾走,专挑离炮楼远的荒地。高粱籽埋得深,山芋藤捂在地窖,洞口盖着烂草,混着粪肥味儿——日本人打着火把搜过三回,愣是没闻出底下藏着青苗。
庄户人家的织布机,“咔嗒咔嗒”响着,老匠人眯着眼纺麻线。棉絮金贵,织出的粗布都染成灰绿,裁成绑腿,送进队伍。
交通沟挖得齐胸深,两米宽土壕里,春雨积成细流。老乡推着独轮车钻沟底,车斗盖着蓑衣,底下藏着种子。土地庙里泥菩萨换了模样,换成持枪民兵塑像,老太太摆着半碗野菜粥,念叨的不是“保平安”,而是“盼着队伍多打胜仗”。
最难忘,新四军重伤员的碗里飘着野菜,老乡硬塞来几粒盐,说是腌咸菜剩下的。那盐粒白生生沉在碗底,比珍珠还透亮。
心里藏的——不光是吃的,还有来年发芽的念想。
荒芜的田野上,飘荡着一首民谣:
春风吹过六塘河,新四军哥哥保麦棵;
鬼子抢粮我不怕,大刀片子剁脑壳。【12】
1943年,苏北春天,是被铁丝网切割的麦苗、掺着观音土的槐花饼、交通沟里的血与泥。
这片土地在日伪“三光政策”下艰难维系着生机,而民众坚韧与智慧,正如盐碱地里挣扎绽放的荠菜花,成为黑暗年代最顽强的生命印记。
《一亿人の昭和史》上日军随军记者拍摄照片。这是苏北战地写真。血火舔舐过,村庄在大火中哭号,那是无数家庭破碎悲歌;钢刀砍杀过,父老乡亲身躯倒下,鲜血染红了土地,血透三尺,刻下了侵略者的罪恶。
【资料来源】
【1】《第二次世界大战大词典》华夏出版社,2003年10月第99页
【2】日本防卫厅战史室大本营陆军部《战史丛书》(第55卷P317)
【3】《步兵第五十四联队史》
【4】《苏北抗日根据地纪事》(第622页)华东理工大学出版社
【5】《苏北抗日根据地纪事》(第306页)华东理工大学出版社
【6】《日军在苏北地区作战思想初探》孙国栋、汪洋《日本侵华史研究》2014年第1期
【7】《从日军“扫荡”战术变化看其作战困境——以苏北战场为例》张立《党史研究》2016年10月
【8】《燃烧的土地·抗日著名战役录》“苏北抗日根据地军民1943年春季反“扫荡”作战”《解放军出版社》1994年
【9】《苏北抗日根据地纪事》第306页 华东理工大学出版社
【10】《侵华日军在江苏的暴行》中共江苏省委党史工作办公室 中共党史出版社 2000年(二、图表 八年来人民生命财产损失)
【11】《苏北抗日根据地史料选编》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出版
【12】《苏北民谣集》
这片土地,被硝烟灼烧过,铁蹄践踏过,扫荡残杀过,屠刀血洗过。
可焦土未冷,血色未凝,这片热土下深埋着民族反抗的根须。
这不灭火种,微燃着,蒸腾着,翻滚着,炽热着,酝酿成烛天烈焰。
正当苏北大地水深火热之时,绝望中的人民看到希望——
此时,华北与华中大地上奔涌着两支铁流——八路军与新四军,宛如一幅雄浑壮烈的历史长卷,徐徐铺展。
抗战时期,中共军事力量主要由八路军与新四军组成。八路军建立了华北根据地,新四军建立了华中根据地。
华中根据地中有三个根据地——即鄂豫边、豫皖苏(淮北)、苏北。这三个根据地主要是由八路军及地方武装建立的,最后划归为新四军。其中苏北根据地又是唯一一块直接由八路军主力在华中地区创建的根据地,在创建过程中又与新四军主力配合密切相关。【1】
八路军在华北黄沙漫天里,以太行山为脊梁,筑起抵御外敌的铜墙铁壁;新四军于华中烟雨迷蒙间,借长江、淮水为血脉,开辟出灵活多变的游击战场。
抗日烽火连天,华北与华中两个战略方向上,两支铁流汹涌奔腾——八路军与新四军,成为抗战中流砥柱。
八路军与新四军共同开拓苏北地区,分别建立起苏中根据地与苏北根据地(淮海、盐阜区)。苏北根据地是八路军主力南下支援华中、并在华中扎根的第一枚钢钉,是两军血色经纬真正交融的一面军旗。
历史从来将宏大叙事精细化,像先烈滴滴鲜血一般,渗透进血泊浸透的沃土,那些曾以身躯为战壕的人,早已化作山河的纹路——沉默、粗粝,却托起每一株重生麦苗。滚滚故黄河,泱泱六塘河,见证黄克诚率部南下、突破封锁线、千里奔赴支援的轨迹。在这片饱经战火的焦土上,交织成苏北抗战的独特脉络。江淮水乡、苏北大平原的沟壑纵横,都镌刻下八路军的攻坚豪情和新四军的游击智慧。这两股铁流在华中苏北融合,拧成一股坚强力量。
苏北根据地每一垄田埂,都浸透了陕西汉子与江淮儿女的热血,这是历史谱写的壮丽战争诗篇,共同铸就的丰碑。
豫南竹沟,这座宁静小镇,曾是风云际会之处。
山峦环绕,植被葱郁,雾气氤氲,仿若一幅天然水墨画。
暮色深沉,青竹婆娑。这座蜷伏在大别山褶皱里的小镇,山溪常年浸润着赭色岩壁,崖畔野菊,年年岁岁开着碎金般的花。
1939年,初雪来得格外早,枯黄芦荻在寒风中摇曳,山道上马蹄踏碎冰凌。
彼时,中共中原局驻地便在此处,中原局正是中共负责发展华中的领导机关,如同一颗闪耀星辰,照亮华中地区革命道路。
油灯总在子夜最亮,中原局书记刘少奇常披着半旧棉袍,立在军事地图前,指尖顺着等高线游走,烛火在他眉间投下深深沟壑。
刘少奇,这位目光深邃、神情坚毅的领导人,在这片土地上奔波忙碌,思索着发展方向。期间,他对发展华中战略提出一个重大改变,将发展重点转向东面苏北,他深知,“在苏北我们活动的可能性更大,更可放手”。【2】
河南竹沟中共中原局所在地。她是“乌云之中见青天,竹沟就是小延安;一声号令震破天,千军万马上前线”的革命摇篮 ,是党中央与中原局向中原各地输送干部的“人才枢纽”,调拨经费物资的“补给总站”,更是凝聚抗战力量的精神灯塔。
苏北抗日根据地,是抗战期间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全国19块抗日根据地之一。1941年3月,中共中央中原局及新四军军部为适应斗争需要,将苏北地区划为苏中、苏北两块抗日根据地。
苏北抗日根据地包括淮海、盐阜两个地区,辖区盐城、阜宁、射阳、建湖、滨海、响水、淮阴、涟水、灌南、灌云、沭阳等县区全部,淮安区、泗阳、宿迁、新沂、东海等县市大部。这一区域内,又以盐河、灌河为界,分为两大块,灌河以南、盐河以东为盐阜区;灌河以北、盐河以西为淮海区。
1940年8月16日,阳光洒在大地上,带来丝丝暖意。
刘少奇、黄克诚走进指挥部,两位湖南人的目光碰撞在一起,煤油灯照亮两张脸庞。两支红蓝铅笔在地图上交错推进,最终在洪泽湖以东拧成结实的绳结。黎明时刻,他们拟出向中共中央急报的电文,决定成立八路军第5纵队,进军苏北。
黄克诚被任命为司令兼政委。苏鲁豫支队编为八路军第5纵队第1支队;新2旅编为第2支队;南进支队及张爱萍部编为第3支队。
其中第1支队最早进入苏北淮海区。苏鲁豫支队主力,从山东南下,一路风尘仆仆。七月苏北,骄阳似火,酷热难耐,战士们衣衫湿透,但他们眼神中充满坚定。在1940年7月中旬,八路军进入皖东北泗县郑集与苏支1大队会合。9月中旬,黄克诚率第5纵队机关,第2支队第5、第687团进到淮海区,在淮阴五里庄与先期到达的第1支队会合。
此时,淮阴的九月是金色的,玉米、高粱沉甸甸垂向浸透硝烟的土地。
9月16日,张爱萍率领第3支队三个团,如勇猛的猎豹,挺进至宿迁、沭阳边区。第2支队第6团留守皖东北、盱眙地区。苏皖区党委书记金明也率区党委机关从皖东北进入淮海区。
第5纵队在这片土地上,历经一个月艰苦奋战。穿越大平原上茂密树林,涉过湍急河流,挥刀开道,见鬼杀鬼,与敌人展开一场场激烈战斗。最终,成功开辟淮海区,协助地方党组织建立沭阳、泗阳、宿迁、淮阴、涟水、灌云、灌南、东海等八个县政权。【3】
这片被火与血淬炼过的土地,迎来新生。新政权如雨后春笋般崛起,给人民带来新希望,革命的火种在这片土地上熊熊燃烧。
新四军第三师师长黄克诚将军。1942至1943年,黄克诚主持苏北抗战。他以“坚持苏北,保卫盐城”为战略,通过灵活游击战多次粉碎日伪军“扫荡”与国民党顽固派摩擦,牢牢守住抗日阵地;面对经济封锁,他带头勤俭并组织大生产运动,解决部队与群众物资需求;1943年指挥部队发起攻势作战,在盐阜区反“扫荡”等战役中重创敌军,摧毁封锁网,有力支援全国抗战。
1943年,淮海区还是敌人的天下。
日军、伪军、国民党、土匪、地方武装,杀过来,杀过去。
像剃头似的,把个淮海区跟篦头发一般,整天闹得不得安宁,恐惧的阴霾如沉沉乌云一般笼罩大地。
1942年3月底,39岁的李一氓初到淮海区,便敏锐地察觉到这里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其时,他担任淮海区党委副书记,书记是随八路军南下的金明。
1942年冬,淮海区党政军主要领导合影。左二为吴信泉(新四军三师十旅副政委兼淮海军分区副政委)、金明(中共淮海区委书记兼淮海军分区政委)、刘震(新四军三师十旅旅长兼淮海军分区司令员)、洪学智(新四军三师参谋长)、李一氓(淮海行政公署主任)。
这是李一氓第一次来到苏北淮海区。此前,他是新四军秘书长,身在皖南,与项英、叶挺等新四军领导人在一起。“皖南事变”后,李一氓辗转突围,从皖南到广西、广东,再到香港,向中央汇报“皖南事变”经过后,再到上海,转至苏北,经华中局安排,他来到淮海区任职。
追溯到1940年春,按照中共中央战略部署,八路军一部分主力毅然南下,新四军一部分主力向北挺进,他们肩负着开辟新抗日根据地的使命,决心进一步打开华中抗战的新局面。在不懈努力下,于淮海区建立起淮安、淮阴、泗阳、沭阳、宿迁、灌云、涟水、泗洪、洪泽等县抗日民主政权,就像黑暗中星火闪亮,给淮海区人民带来希望。
然而,在这片土地上站稳脚跟谈何容易,能否生存下去,成为对共产党的严峻考验。1942年冬天,新年脚步渐近,可淮海区却被严寒与恐惧包围。
苏北严冬,冰河封冻,芦荻瑟瑟,漫天雪粒,簌簌飘落。北风如同一头猛兽,呼啸席卷而来,大雪纷纷扬扬,寒风刮在脸上,如同刀子割一般。“山雨欲来风满楼”,种种迹象预示——敌人即将对淮海区发动“大扫荡”。
淮阴城里,日军四处抓捕挑夫,逼迫他们为自己挑水、挑担、抬东西。一队队日军集结出动,一辆辆汽车来来回回,接连不断地驶进城门,那刺耳的轰鸣声、鬼子的皮鞋声,彻夜不息。
11月13日,日军疯狂出动,淮阴、响水、灌云、沭阳、宿迁等地鬼子,集中半个师兵力,再加上伪军,共计2万多人,兵分八路,气势汹汹地向淮海区抗日根据地疯狂“大扫荡”。一时间,浓烟滚滚,炮火连天,原本宁静的村庄被战火吞噬,百姓们哭喊声、枪炮轰鸣声,交织在一起,杀气腾腾。敌人采用拉网式扫荡战术,所到之处,村村不漏,户户登门。他们见人就抓,见东西就抢,杀人放火,奸淫妇女,无恶不作,罄竹难书。有的鬼子丧心病狂,在老百姓吃饭的锅里拉屎,粮食被洗劫一空,牲口也被全部抢走,整个淮海区陷入了一片绝望的深渊。
敌人在不到400平方公里土地上,疯狂地安设150余处据点。白天,炮楼林立,如恶魔狰狞獠牙;夜晚,灯火相望,探照灯四射。淮海人民在这黑暗统治下,苦不堪言,陷入前所未有的绝境。
中共淮海区党委隐秘于六塘河畔沭阳张圩,这里是八路军、新四军东进的重要基点,更是淮海抗日根据地核心所在。刘少奇、陈毅、黄克诚、金明、李一氓、刘瑞龙、张爱萍、刘震、张彦、杨纯等众多革命先辈都曾在这里战斗、生活过。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见证了共产党人的英勇与坚韧。而日军此次“扫荡”的重点,正是妄图拔除淮海区共产党“老巢”,彻底摧毁抗日力量。但他们低估了共产党人和抗日军民的顽强意志,一场艰苦卓绝的反“扫荡”斗争拉开帷幕。
1942年11月,新四军第三师十旅兼淮海军区改为兼淮海军分区,刘震旅长兼军分区司令员,覃健任淮海军分区副司令员。
刘震司令员亲眼目睹严峻形势:敌伪新的据点在淮海区增加了四十多个,公路新修了七百多里,淮海区尤其是淮涟沭的形势,达到了比较严重的程度。【4】
更加严峻的是——新四军处于日伪顽三面夹击之中。
淮海军分区必须跳出夹击包围,因此淮海西部地区,需要派部队填防。
这样,使年青的淮海兵团,开始独立肩负起保卫淮海根据地的任务。
兵力分散之下,破击战不得不暂时停顿,本年年初,国民党常备旅王夏派来一个淮涟泗沭四县游击司令孙端,率领一批喽啰,进占后庄圩一带,与钱集敌伪勾通一气,捣毁我民主政权小庄乡公所;宿迁国民党反动派石亚武、刘子声部配合宿北张凤余、马环,共二千余人,进攻宿北,我马陵大队及宿北县府被围攻旬日,得运西部队增援始解围,淮海区反共顽固派乘我军与人民困难之际,以为有机可乘,为敌作伥,肆力扰乱进攻,更助长了敌伪的凶焰。牵制分散了我对敌伪斗争的精力。随后,"扫荡"盐阜区的日寇,由本区穿插东进,未经如何抵抗而轻易放弃阵地的王光夏等反共部队西来,他们在本区穿插过路,有几乎一个月时间,虽然我们真诚地欢迎和协助他们,掩护他们。但他们却在泗沭地区,在全区策动叛乱,捕夺我乡保负责人员,进攻我区署。
伪反动分子趁机造谣:"新四军不行啦!都跑华北去啦!""新四军光吃公粮不打仗,游而不击啦!"
凡此种种,均给我军集中力量对付日寇"扫荡",及时组织反击造成极大牵制与阻扰。
新四军处于腹背受敌的境地。
日军第12军司令官与海军第四舰队司令官进入海州城。此前,1939年,日军即对苏北发起大“扫荡”。
淮海区党委接到内线情报,鬼子11月14日行动。
淮海区党委机关在张圩已住了几个月,这里距敌据点最近的有30里。
当时,哨兵爬到树上,搭个木板,了望敌情,这样看得更远。
敌人采取秘密集中方式,14日下午2时全部出动,鬼子2000多人,骑兵400余,加上伪军,合计8000余人,鬼子化装成伪军,以九路合击张圩。同时,涟水两路、淮阴一路、新安三路、众兴三路。重心在北面,南边淮阴一路,埋伏不动,企图一举歼灭共产党淮海区党委首脑机关。
11月13日晚,漆黑深夜,区党委驻地一片紧张气氛,机关紧急向灌云北转移。撤离时,仓促忙乱间,两只箱子丢了,损失了边币三十万、法币五十万元。
这对于经济窘迫的共产党来说,是个不小的损失。【5】
1942年11月14日,铅云低沉,寒风扑面。
铅云低垂,若穹庐覆雪。六塘河,凝作铁青色,芦荻瑟缩于岸,残叶逐浪回旋,恍如天地间一幅血色水墨。
朔风过处,枯枝呜咽,似在预演一场腥风血雨。
日军第十七师团裹挟伪三十六师八千之众,如毒蛇吐信,分多路向小胡庄、张圩一带绞杀而来。刺刀闪烁,挑着膏药旗,在阴翳中猎猎如鬼火。冻土阡陌上,铁蹄碾碎最后一抹深秋的宁静,他们妄图将淮海区中共首脑机关扼杀于此,把这片浸透热血的土地化作“皇军”统治下的“王道乐土”。
指挥部内,煤油灯在穿堂风里明灭不定,映着指挥员们紧锁的眉峰。军用地图上,密密麻麻的敌军“扫荡”箭头如毒疮般蔓延。当侦察兵带来敌军合围的消息,金明的手指重重叩在地图上,带着破釜沉舟的果决。
黎明前,黑暗中,淮海区党委机关如灵巧游鱼,借着芦苇荡与沟渠掩护,在敌人锋芒即将合拢的瞬间,悄然遁形,身影在晨雾中渐渐消散。
日军并不甘心,月底,卷土重来,发动第二次大规模出动。此次,他们以淮涟、沭阳为中心,施行依托公路安设据点的分割扫荡策略,将淮海区切割成破碎的棋盘。一时间,沿公路线两侧新增据点40多个,整个淮海区被无情地分割成数块,形势危如累卵,严峻到了极点。
值此绝境,淮海区军民没有丝毫退缩。一场轰轰烈烈的破(路)、拆(土圩子)、打(狗)和动(动员群众)运动迅速展开。
破路队披星执锸,月光为他们镀上银甲;拆圩子时,老妪抱孙守哨,冻红的面颊凝着坚毅。两次大规模破击战中,数万名群众与战士并肩作战,两番破击战,数万军民并肩战斗,锸断铁轨的铿锵、斧劈楼梁的轰鸣,混着呼啸北风,谱成一曲荡气回肠的壮歌。
六十个昼夜,死生相搏,淮海每寸热土皆染碧血。百姓们箪食壶浆,战士们踏冰卧雪,以血肉之躯,奋勇作战,终拔除敌碉20余座,与敌人展开105次激烈战斗,歼敌700余人。待春日冰泮,六塘河碎玉东逝,那潺潺水声里,正诉说着这片浸透血泪的土地,永远属于不屈的华夏子民。
在淮海大地上,“胡大队”的战旗猎猎作响。
而刘治国,正是这面战旗最锋利的矛尖。
1940年秋末,程道口晨雾里还凝着霜。
八路军五纵南下铁流中,刘治国率一营如出鞘冷锋。圩寨土墙被炮火轰开缺口时,这个二十出头的营长扯开灰布军装领口,驳壳枪一举:“跟我上!”他冲锋的身影比硝烟还快,身后战士们踩着他的脚印,似猛虎般攻入敌军圩寨。陈毅军长对他们赞不绝口:八路军基础好,战斗作风亦佳,可为华中各军之冠。
这员猛将履历里浸着二十年烽烟。15岁加入红25军,18岁在陕北窑洞里宣誓入党。红军大学油灯下,他啃着苞谷面钻研战术图;平型关的山坡上,他带着警卫连补入685团——那是叶挺独立团的血脉。
苏鲁豫支队成立后,1营恢复为团编制,编号为“洛阳大队”,大队长为胡炳云,对外称“胡大队”。刘治国为胡大队一营长。南下途中,他始终像一把锐利的尖刀,冲锋在前。当苏鲁豫支队“洛阳大队”声威四起时,胡炳云拍着他肩膀笑:有你这把尖刀在,我夜里都睡得踏实。
1942年11月,日军对苏北淮海根据地发动大规模“扫荡”,企图通过修建公路连接据点并控制六塘河地区。12月中旬,日军计划自古寨至淮阴修筑一条70华里的公路,以分割根据地并威胁淮海区核心。
12月8日,新桥乡民兵用地雷和集束手榴弹炸毁日军运输车辆后,日伪军对民兵展开报复性包围,几十个民兵被敌人围困在一条土圩子后。
当时,19团参谋长兼一营长刘治国,正在擦拭心爱的德国镜面匣子枪,传令兵冲进来急报:民兵被围!
话音未落,他已扣上子弹带,跟我走!他带着两个连冲进风雪中。
刘治国,26岁团参谋长,胸怀壮志、善于谋略,是战场上令敌胆寒的杀敌尖刀。胡炳云尤为倚重。
和尚圩芦苇荡里,枪声撕碎残云
身边枪管烫得发红,刘治国把大衣一甩,吼道:三连佯攻,一连跟我抄侧翼!
他的战术非常得当,日伪军包围圈被撕开缺口,敌兵纷纷倒下。
被围的民兵们得救了,他们兴奋地喊道:刘参谋长来了!
他却顾不上擦脸上的硝烟,大手一挥:追!别让狗日的跑了!
随后乘胜追击至陆家冲一带,突然遭遇老张集据点日军增援部队的伏击。
陆家冲竹林摇曳,在弹雨中呜咽。日军增援部队机枪喷出火舌,刘治国贴着冻土翻滚,突然跃起挥手:集中打鬼子的掷弹筒和重机枪!
就在他发令一瞬间,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太阳穴。
这个总爱把袖子卷到肘弯的指挥官,缓缓跌坐在血泊里。
他的手指还保持着握枪的姿势,眼睛死死盯着敌军阵地,直到最后一丝热气消散在苏北的寒风里。
这位英勇善战、充满军事才华的将领,就这样壮烈牺牲,年仅26岁,他还未来得及结婚生子,生命就定格在这热血战场。
一见参谋长牺牲了,战士们眼含热泪,毛发耸立,怒火万丈,发疯似的朝着日军机枪阵地,投出一排排手榴弹,直把那里炸得硝烟四起,爆炸声震耳欲聋。
那些跟着他爬雪山、过草地的老兵,拾起他染血的驳壳枪,继续在六塘河畔的暮色里奔袭。当战士们和民兵们回到他的牺牲地时,芦苇荡里的枪声渐渐平息,唯有他最后凝望的方向,那一缕缕硝烟经久不散。
彼时,六塘河冰面下,春水正在暗涌。
他怀揣着满腔热血与无畏勇气,冲锋在战场最前线,却不幸倒在冲锋的道路上,生命永远定格在了那战火纷飞的时刻。如今,他安眠于刘老庄新四军纪念园的烈士墓中,他的精神如园中的青松,四季常青,激励着一代又一代后来人奋勇向前。
他与老战友并肩而立,化作纪念园里一缕清风、一束晨光,守护着他用生命换来的安宁,也让每一个驻足的人,都能读懂“冲锋”二字里藏着怎样滚烫的信仰。
【资料来源】
【1】郭宁《从华北到华中:八路军南下与中共苏北根据地的生成(1939—1941》》国家哲学社会科学研究中心
【2】《刘少奇关于豫皖苏根据地的工作布置致中共中央书记处电》(1939年 11月11日)中共安徽省委党史工作委员会编《淮北抗日根据地》中共党史出版社1991年版第30页
【3】《黄克诚传》当代中国出版社2012年版第144页
【4】刘震《敌寇“扫荡”淮海——一周年来的对敌武装斗争》《淮阴党史资料》第六辑 中共淮阴市委党史工作委员会
【5】金明《1943年淮海区反扫荡经验与教训》
“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
淮阴风俗农历除夕这一天,全家人要吃一顿团圆饭,来个“合家欢”。
一家老小聚在一起,吃顿团圆年饭是过年的重头大戏,也是春节家家户户最热闹愉快的时候,这一夜,全家人围绕着火盆烤火守岁。
战争让人们备受折磨,家家户户都没有过年心思。
1942年除夕这一天,北风呼啸,天上飘起雪花,淮涟人民没有笑声,更增添寒冷雪夜的凄凉。
胡炳云率团机关和一个连,来卢庄和乡亲们过年。
胡炳云来卢庄,一个重要原因是:日军逼迫地方成立维持会,卢庄一群地方绅士为亲共抗日、还是投日保命在纠结。为争取他们加入抗日阵营,胡炳云带着妻儿,趁着除夕过年,来到了卢庄。
地方人士摆了十桌宴席,胡炳云与他们把臂交谈,以洪亮声音宣扬抗战、鼓舞群众,号召大家坚定信心,坚持抗日。他的讲话让地方人士看到希望,决心跟着共产党,一起抗日。
1939年,胡炳云部作为八路军苏鲁豫支队先锋,转战苏皖边区。
时任一大队大队长,对外称“洛阳大队”,也叫“胡大队”。
新四军战将胡炳云,战场上的无畏猛将,凭借果敢与坚毅,在淮海大平原上纵横驰骋,让敌人闻风丧胆,为新四军立下赫赫战功 。
1941年皖南事变后,中共中央重建新四军军部。八路军五纵编为新四军三师,黄克诚任师长。苏豫鲁支队由原五纵一支队改编为三师七旅,旅长彭明治。而胡炳云所统领的“洛阳大队”改编为三师七旅十九团。
团长胡炳云,参谋长为刘治国。在淮海、盐阜与日寇作战。十九团作为新四军军部机动部队,直接受辖于军长陈毅。
在苏北大地上,胡炳云部保护人民,坚持抗战,支撑危局,纵横捭阖,攻城拔寨,神出鬼没,捷报频传,成为淮涟地区一支抗日劲旅。
胡炳云不是鲁莽蛮干的人,他打日军,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要打就狠狠地打,往死地打,打出士气来,打出威风来,打出影响来。
首战程道口,战役前,陈毅军长亲临19团讲话,激励将士奋勇杀敌。胡炳云率部全歼顽军两个团;淮涟反“扫荡”,跨运河,打伏击,夜袭据点,火烧炮楼,爆炸军车,打得日军鬼哭狼嚎。
在淮涟大地,胡炳云的名字很响,连小孩子都听说过他的名字。他在苏北抗日根据地惊天地、泣鬼神的辉煌战绩一直被人民传颂。
胡炳云对淮、淮、涟、泗四县情根深种,闭目之际,犹能如数家珍:
何处集镇逢圩赶集,哪条驿道穿林过岗,几弯河水蜿蜒东去,皆在他胸中经纬分明。这些年转战的足迹,早已化作血肉里的地图,连草径曲折、渡口方位,都镌刻得清晰如昨。
一首歌谣至在苏北大地上传诵:胡大队,是神兵,出师在中原,挺进苏皖边。杀鬼子,剿土匪,一路打过来,为的是解放百姓见晴天。
十九团从陕西一路杀来,纵横苏、鲁、豫、皖,驰骋在苏北大地,程道口、陈家港等重大战役,均有十九团参加,冲锋陷阵,所向披靡,令敌人闻风丧胆。以勇悍善搏摄敌伪胆魂,敌伪传言:“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碰到胡老大;碰到胡老大,脑袋要搬家”。
胡炳云和115师苏鲁豫支队第一大队政委田维扬、第一大队政治部主任王东保,在苏北抗日根据地。
1942年夏,让胡炳云最难忘怀的——与开明士绅韩兰田结下金兰之谊。
那时节,妻子史伟临盆在即,他将人安顿在卢庄韩家,托这位古道热肠的乡贤照拂。
说起韩兰田,他帮助的共产党人可不止胡炳云一人。
1942年底,淮海区第二、第三地委书记杨纯已经身怀六甲,她毅然跟随部队南北转战,日夜反“扫荡”。
1943年初,由于转移时骑马颠簸,出现了严重流产迹象,情况很危险。
这时,部队里缺乏医生和药品,杨纯丈夫张彦看着虚弱的杨纯,忽然想起来一个人—韩兰田。韩兰田,是淮阴县朱集香料商人,为人灵活,眼界宽、门路广,跟国民党县长也有交情,但暗地里却倾向革命,以做生意为名跑上海、无锡、苏州等地,将药品、棉布和其他军用物资藏在石灰下面送给共产党的部队,是一个十分热心又靠得住的人。在组织同意后,张彦连夜用担架将杨纯送到韩兰田家中,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韩兰田看了看担架上虚弱的杨纯,说土郎中靠不住,最好是送到清江城里仁慈医院急救。清江城是日伪军驻扎在淮海区的中心城镇,不仅城防设施坚固,有重兵把守,而且看守盘查也十分严格,且汉奸密探多,没有良民证无法通行。这时,杨纯在担架上抬起头来问:“你认识吴文崇吗?”韩说知道,是个汉奸。杨纯点点头,说:“我曾经跟这个人见过两次面,他知道我的身份,还向日本人告密,日本人悬赏一万元来抓我,就是他的主意。现在他就在清江城里,要是进城后被他发现,不但我凶多吉少,而且还会连累你。”但韩兰田坚持救人要紧。杨纯看了看张彦,又看看自己的肚子,下定决心对韩说:“好,要是你不怕,那我们就进城。”韩兰田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东西,就找人用担架抬着杨纯上路了。
半夜一点钟左右,他们到了城北的王营大桥。这里有个伪军据点,韩认识据点里的伪军头目惠金友,告诉他担架上妇女是上海一个香店老板娘,来韩家催货,没想到晚上在门前跌了一跤,要流产了,现在要连夜送到医院,不然没法对老主顾交代,说着又向惠金友塞了点钱。惠金友见钱眼开,连忙派人拉开了铁丝网的门。过了这一关,趁着夜色,杨纯被悄悄抬到仁慈医院。韩兰田径直敲开了外科主任医师刘瑞卿的门,将刚刚向惠金友说的那番话又重复一遍。刘瑞卿很谨慎,问杨纯有没有良民证,韩说没有。刘赶紧说:“没有良民证不行!日本人三天两头查房,稍有怀疑就拖出去活埋。这一阵子已经有四个人被他们活埋了。”韩再三央求,刘瑞卿就是不肯答应。韩兰田没有办法,就仗着自己跟刘有从小一起长大的老交情,干脆跟他交了底,说明了杨纯的身份,刘瑞卿听后,脸一下白了。韩兰田看他那副模样,便连忙开导说:“人家杨纯一个四川小姐,家里有产有业,还念过大学,要不是为了抗日,跑到我们这里来干什么?你我可都是中国人……”正说着,刘瑞卿的老婆从房里走了出来,冲着刘瑞卿说:“还愣着干什么?快把她抬到我们房里去!” 杨纯终于化险为夷。
为了躲避日、伪的检查,杨纯一直都躺在刘瑞卿夫妇房间。
她跟韩兰田约定,把迎街窗台上的水仙花作为暗号。“你尽量不要到我这里来,万一有情况要来,就先望望这个暗号:花盆在,说明安全无事;一旦花盆不见了,就是有危险,你要赶紧走,不要顾我……”韩兰田被杨纯的沉稳细心和先人后己的品质深深地打动了,每天他都借着生意之名进城,并注意那盆水仙花。
七天后,他将杨纯抬了回去。
1943年4月,杨纯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婴。
七月流火,史伟诞下一子。
韩兰田每日差人送来鸡鱼蛋肉,灶上火塘总煨着滋补产后的汤羹。
胡团长常趁夜来探看,见妻儿被照料得妥帖,握着韩兰田的手,喉头总哽着谢字。
五个月时光,母子俩在韩家青砖屋里,舒舒服服,听惯了檐角风铃响,尝遍了应季时鲜。
腊月将至,胡炳云来接妻儿。
韩兰田在芦庄宅院里摆开两桌海参宴,盛请淮海区党委副书记李一氓、专员吴觉、政委杨纯、泗阳县长夏如爱、淮阴县长夏中芳、涟水县长陈亚昌等作陪,为胡团长和史伟母子饯行。
酒过三巡,胡团长执盏起身:革命艰危时,内人产子,蒙韩兄照拂,情逾骨肉。今愿让小儿拜您为义父,按我川中旧俗,这名字,还请您赐下。
韩兰田连称不敢当。末了,由杨纯取“小云”为名,权作韩家心意。
次日,胡炳云回请十桌,邀来地方众多士绅。
酒酣处,他立在堂前,粗布军装洗得发白,却掩不住眼底星火:诸位请看这淮涟的大好平原——只要军民齐心,团结一致,同仇敌忾,日寇纵有千军万马,也挡不住我中国人的抗日力量!
他宣传党的政策和抗日决心,语音坚定,诚挚感人,令在场乡绅赞誉不已,纷纷表示,同心抗日,绝无二心。
自此往后,胡韩两家往来如至亲。
韩家门扉常为穿灰布军装的人虚掩着;胡炳云在梦里总记挂着卢庄春种秋收。
岁月里,这份情义,比陈年米酒更绵长,比屋檐老藤更坚韧。
胡炳云与妻子史伟在淮阴。
胡炳云的名字响亮,是因为他作战勇敢,生死无惧。
他打仗时,桌上有几样东西少不了:地图、驳壳枪、望远镜、烧酒瓶子。
胡炳云打仗有个特点,只要一打仗,他就要喝酒。爱喝酒的人,性格冲,胡炳云说话直来直去,谁都不给面子。
当时部队里,只有他和许世友两人能够被批准喝酒。
胡炳云担任19团团长时,黄克诚师长特批他可以喝酒。
胡炳云毫不客气,每次喝高了,就对警卫员说:老子喝多了睡觉,谁敢敲门,老子毙了他!他说着就把手枪放在枕头边。
胡炳云喝酒归喝酒,从来不误事,每次鬼子来了,他不管喝得多少,拿起枪就能上战场,而且弹无虚发,枪枪毙命。
胡炳云爱抽烟,为了不让烟白白燃烧,若有电话来,即摁灭烟头,电话完后再点燃,有时一支烟要摁灭烟头两三次。
除夕夜,风雪交加,卢庄沉浸在过年氛围中,胡炳云难得享受片刻安宁。日军在汉奸引领下,如恶狼般悄然逼近,打破了这份平静,一场惊心动魄的突围之战即将打响 。
除夕夜,酒盏暖意尚未散尽,致命危机已悄然逼近。
胡炳云正与韩兰田及几位乡绅围炉而坐,谈笑间共商抗日大计。炉火映照着他们坚毅的脸庞,空气中弥漫着难得的节日气息与同仇敌忾的决心。
村里一个地主,即日军“暗桩”(情报员),连夜将消息送往淮阴城——报告日军:卢庄驻着新四军一个连。
淮阴日军一个大队迅速出动,由驻棉花庄伪军一个连带路,直扑卢庄,意图趁除夕守岁、防备松懈之际,将这支新四军精锐连根拔除。
深夜时分,胡炳云与韩兰田郑重握别,回到东堂屋歇息。
警卫员深知团长素来睡眠警醒,且最忌无端打扰,便也安心睡下。胡炳云因席间多饮了几杯,头有些沉,但军人特有的警觉并未完全沉睡。他刚躺下不久,还未完全入眠,耳廓猛地一颤——
“啪!”
一声脆响撕裂了雪夜的寂静。
什么声音——胡炳云本能地翻身坐起,目光射向窗外沉沉墨色。酒意瞬间被这异响驱散大半。
大概谁家放鞭炮吧!门外哨兵迟疑地回应。
胡炳云眉头紧锁,凝神细听。那声响孤零零的,不似连串的爆竹,倒更像枪械走火?一丝不安的涟漪在他心头荡开,但除夕夜的背景又让他一时难以断定。他强迫自己躺下,然而神经却已绷紧。
紧接着,村里骤然爆发出“乒乒乓乓”的粗暴砸门声、隐约的呵斥和惊叫!
坏了!是鬼子!被堵在村里了——
胡炳云脑中轰然一响,残存的酒意彻底化为冷汗。
夜半枪声,惊破酣梦,更点燃生死存亡的烈焰!
日军大队已如铁桶般将卢庄围得水泄不通。
电话铃声刺耳地响起,话筒里传来团政治处主任石瑛焦急之声:团长!我被敌人堵在屋里了!门被封死了!冲不出去!
石瑛!立刻从后墙掏洞!不惜一切代价,砸也要砸出个口子,从后面突围!快——胡炳云斩钉截铁命令道,他深知,此刻每一秒都关乎生死。
放下电话,胡炳云眼中寒光一闪。
快!泼水——他低喝一声,与警卫员迅速行动。冰冷的井水泼向土坯后墙,浸湿墙体。胡炳云毫不犹豫地抽出随身刺刀,那平日里保养得锃亮的武器,此刻成了求生的工具。他咬紧牙关,手臂肌肉贲张,用刺刀尖端在湿软的泥墙上奋力挖掘、撬动,动作迅猛而精准,泥土簌簌落下。
快!从这里走——他厉声命令,先将随军的妻小和亲属从这临时挖开的生命通道送出险境。
安置好亲人,胡炳云猛地束紧腰间武装带,一把抄起手枪,眼神如淬火的钢刀,扫过身边的警卫员和闻声赶来的战士们:跟我上!堵住村口!
他带领警卫班,召集人马,冲向村头迎战。【1】
霎时间,枪声如疾风骤雨般席卷整个村庄。
胡炳云身先士卒,像一头发怒的雄狮,率领警卫员和紧急集结起来的战士,迎着最密集枪声,义无反顾地扑向村头阵地。
密集子弹呼啸着撕裂空气,手榴弹爆炸火光此起彼伏,将除夕夜空映得如同白昼,却充满了死亡气息。这“年节的鞭炮”,是如此残酷而震耳欲聋。
胡炳云依托断壁残垣,沉着指挥,手中驳壳枪点射精准,专打冒头的敌人。他时而低吼着鼓舞士气,时而敏锐地观察敌情,调整部署。
战士们在他带领下,死战不退,用血肉之躯构筑起一道钢铁防线。
战斗从凌晨4点,一直血战到下午3点,十多个小时里,硝烟弥漫,杀声震天。日军仗着绝对优势兵力,在伪军配合下,发动一波又一波凶狠冲锋。
雪地上,日伪军尸体层层叠叠。胡炳云和战士们,岿然不动。
日军指挥官惊骇地发现,他们一次次看似凶猛冲锋,都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铜墙铁壁,在密集而顽强的火力面前,只能化作雪地上越来越多的尸体和伤兵的哀嚎。
暮色四合,残阳如血,涂抹在断壁残垣和冰冷的尸体上。
日军终于意识到,眼前这支人数远逊于己的新四军,是啃不动的硬骨头。这看似寻常的小村落里,竟藏着如此铁打的营盘,一个无可战胜的“胡老虎”。在付出数十具尸体的惨重代价后,日军只得拖着伤兵,狼狈不堪地向淮阴方向溃退。
胡炳云抖落肩头硝烟,望着西沉的日头整队。
他目光如炬,扫过疲惫却依然挺立的战士们:整队——他的声音虽沙哑,却铿锵有力。
残阳为战士们镀上金光,他们踏着碎冰薄雪,从容向高荡方向转移。
身后,卢庄融入苍茫暮色,唯有几处未熄战火,在凛冽年夜风中,明明灭灭,无声诉说着这个除夕的惨烈与不屈。
【资料来源】
【1】《胡炳云回忆录》第162页 国防大学出版社 1998年
1942年11月,日军发动对淮海区大“扫荡”——“六塘河作战”,目的是“彻底扫荡洪泽湖东北地域的新四军。”
苏北大平原,这片淮河近海流域的广袤大地,堪称苏北心脏地带,地理位置极为关键。她北倚陇海铁路,南接长江,东至盐阜大海,西靠津浦铁路,道路纵横交错,县镇星罗棋布,土地肥沃,人口众多。
这样一块风水宝地,自然成了日军眼中肥肉。
年关将近,大雪纷飞,天寒地冻。
与往年不同,虽已近年关,日军依然出动大“扫荡”,且“扫荡”的规模与兵力超出大家的想象。一时间,狼烟滚滚,炮火连天。敌人采取“拉网式扫荡”,村村不漏,户户登门,见人就抓,见东西就抢,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牲畜、粮食被抢一空。奸淫妇女,将女人衣服剥光,把老百姓饭锅打破砸烂,还有鬼子在锅里拉屎。群众恨得咬牙切齿。敌人抓到青壮年,不是当场杀掉,就是拉到淮阴、涟水城里当苦差。
随后,日伪军在六塘河两岸反复“扫荡”,并构筑据点,修建公路,实行分区“清剿”。敌人在总面积不到400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安了150余处据点,白天炮楼林立,晚上灯火相望,整个淮涟地区变成了一座人间地狱,淮涟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1】
每次鬼子下乡“扫荡”,群众就“跑反”。四处枪声,跑反的人山人海,荒野里,小路上,都挤着“跑反”的百姓,不知道往哪里跑,只得像没头苍蝇似的,跟着人流跑。一“跑反”能几天吃不上饭,就在荒野里呆着。
大扫荡中,群众恐慌跑反,个别干部动摇,村子里出现混乱状况,一些士绅说怪话,说新四军吃饭时人多,扫荡时人不见了。还有些士绅见到新四军撤退,就说:你们再不打,我们就投敌。【2】
这种带有威胁性的话语,是在日军大兵压境的紧迫情况下说的。
张爱萍将军拍摄于1941年的淮海大地。
六塘河默默流淌,含泪目睹惨目暴行,记录下最黑暗一页。
六塘河以南七八个乡镇全部按上据点,建立工事,摆好鹿砦,挖枪眼,筑炮楼,而且敌人的动作非常迅速,两三天就把工事筑好,一个星期,就把据点建起来。白天出去到根据地各乡村来回扫荡,晚上就回到炮楼警戒留守。这些碉堡、炮楼就像贴在淮涟人民身上的“狗皮膏药”一样,甩了甩不掉。
苏北大平原上,日军以残酷的“囚笼政策”,在各个交通要道、城镇乡村周边,修筑起无数碉堡,构成了一道道严密的封锁线,妄图困死、饿死这片土地上奋起反抗的人们,将抗日力量彻底绞杀。
他们在道路交叉处修筑据点,筑起堡垒,建起炮楼,构成一张密不透风的铁网防线。在路旁、县界挖掘深沟,将淮涟像切豆腐一样切碎。不仅如此,日军还强行设立伪政权,挨家挨户编制门牌,检查户口,日夜监视。一旦发现有共产党和新四军活动,便是一场血腥屠戮。
日军在淮海平原地区构建了许多碉堡(炮楼),这些炮楼三层高,用坚固砖石砌筑,十几米高度俯瞰周围一切。楼顶覆盖钢板,可抵御步枪和迫击炮袭击,炮楼内配有机枪、掷弹筒,有十几名日伪军把守,炮楼周围设有壕沟、铁丝网和地雷,有的炮楼还配探照灯。同时,环绕炮楼有深宽壕沟和密布的铁丝网,构成了严密的防御体系。
每三个炮楼为日军一个战斗组,炮楼之间用电话联系,相互增援配合形成据点,日军非常讲究排兵布阵:小据点一个炮楼,或一个碉堡;大据点炮楼修得很高大,且有平房作为兵营,还有储粮仓库,里面堆放着抢来的粮食,还设有弹药库,可以支配给附近的小据点。
古寨日军炮楼呈圆柱形,高13米,有三道防线:壕沟宽一丈多,灌满河水,墙上有尖刺,还有可上下移动的铁吊桥。日军在炮楼内可俯瞰四周,探照灯照得百米内一览无余,连细微风动也难逃其眼。
在一马平川的平原上,没有重武器的抗日军民要攻克这样坚固碉堡,其难度和付出的代价可想而知。
日军采取这种“分进合击”“分割包围”“长久占领”“网状据点”的办法,就是为了把共产党、新四军的根据地切割成碎片,让你无法形成实力。
一时间,碉堡、据点如雨后春笋般林立,壕沟纵横交错,封锁墙绵延不断,一道道封锁线将淮涟大地切割得支离破碎。“铁壁合围”“梳篦拉网”“剔块清剿”等残酷战术轮番登场,每一招都直逼抗日力量的咽喉。
每次“扫荡”,必定杀人。
此前1940年9月,日军发动对涟西一带“扫荡”,铁蹄所至,满是血腥与残暴。他们挨家挨户搜出男女老少83人,将这些无辜百姓驱赶到“谦益槽坊”。紧接着,机枪疯狂扫射,寒光闪烁的刺刀肆意捅刺,锋利的马刀凶狠砍杀。刹那间,惨叫连连,槽坊内血泊流淌,尸体散落。
时金凤妻子,胸膛被马刀残忍剖开;雷家一门八口,惨遭灭门之灾;许小杰妻子,连同两个年幼孩子,还有腹中尚未出世的胎儿,均被无情杀害。
从高沟镇掳来十多个青壮男人,本以为只是为日军挑东西、赶牛车、搬运抢来的物品,却没想到,在到达大关后,日军将他们用刺刀一一戳死,尸体被抛入河中,河水被鲜血染红。
此次“扫荡”,从小纪庄、小戴庄、河沟直至赵庄,一路腥风血雨,200多名无辜民众惨遭杀害,500多间房屋被付之一炬,火光映红了半边天。【3】
1941年6月25日,日军“扫荡”前老庄,疯狂地杀害群众,将群众用绳子扣连起来,或用机枪扫射,或用军刀砍头。戎学高家被杀三人,戎的老婆抱着孩子,母子二人被敌人一枪打死;赵怀贵家老少三代都被杀死。赵怀贵、戎学珍、李怀珍、施一珍、桑长珍、桑余珍、顾老太七家被杀绝。游击队员吴培信被俘后,被敌人带到时码,敌人将他绑在树桩上,先割掉舌头,再砍掉左右膀子,最后剖开腹部,掏出心肝,炒熟下酒。
此次遭敌人杀害共48人。【4】
日军杀人记录。源自《侵华日军在江苏的暴行》中共党史出版社
逐村搜捕抗日军民。
对苏北抗日根据地疯狂扫荡。
1943年1月25日,涟城、时码、灰墩、新安镇四处日伪军血洗金圩,杀死无辜群众325人,伤19人,虽妇孺老弱亦未幸免。老妇王周氏年过古稀,嵇小团年方15岁,皆被日军刺刀戳死。笪凤节、顾玉林等5人被杀死于涟新公路旁一塘坳内,至今犹称之日“五人塘”。徐圩徐保基遇害时,一敌戳弯刺刀,矫正后复戮之,徐之妻母目睹惨状,悲痛欲绝。孙士元年20余,不甘引颈就戮,赤手拼搏,日军6人蜂拥而上,将其劈为两半。
在庄中过夜投宿的人,都被堵在庄内。
日军进庄后,见人就杀,见物就拿,牛猪鸡鸭,衣物首饰,抢劫一空,家具什物都被砸烂。撒走前,日军疯狂屠杀被捕民众,架起机关枪扫射。
这次被害群众达37人,其中年龄最大的朱海清已80多岁了。朱家普一家六口、村长朱士荣及孕妇二人,被日军关进柴房,一把火点着,全部活活烧死。【5】
1943年农历正月二十五日,天降小雪。
日军在盐河西区十里、红窑、亚东、得胜、普安、金圩6个乡进行血腥大屠杀,300多名男女老少惨死在日军的屠刀下。
仅东刘大国一处20户人家,就有五家被杀绝了后代。
陈嵇庄是一个有20多户80多口人小庄子,日军包围后,将没有跑出去的18个人全部杀死。张锅甑只有16户人家,日军进庄后,发现徐慎右家屋里躲着10来个人,就凶恶地用刺刀戳,徐慎右等九人,当时被戳死。
灰墩日伪军,临走时还抓了一些人,拎鸡、提鸭、拾猪、牵牛、挑衣物,到了灰墩街南,又活埋掉10个人。
据调查统计,这次大屠杀,盐西区6个乡,共被杀死361人,受伤致残多人。庄庄遭浩劫,处处有新坟。
12月,日伪军“扫荡”淮涟根据地,仅淮阴一县被牵耕牛即达1200余头。
时值隆冬,未及走避者,无论男女老幼,衣裳全被剥尽,在寒风中颤抖,群寇围观,抚掌而笑。【6】
日军所到之处,烧杀抢掠,奸淫妇女,无恶不作,火光冲天,尸横遍野,鲜血染红了大地。占领一地后,日军建起了炮楼、碉堡群,就开始放风造谣:“共产新四军已被皇军消灭干净了,日本皇军要在这里建立王道乐土”,所有村民都必须办理“良民证”,实行保甲制管理。
此前,自1941年秋,日军推行“治安强化运动”,实施“三分军事,七分政治”的方针,发动军事、政治、经济、文化与特务手段相融合的“总力战”。战术上凭借优势兵力,分区进剿、分进合击,大肆修筑公路、增设据点。彼时,淮海区长期盘踞敌伪军六七千人:淮涟泗地区、新安镇至响水口、灌云沭阳新浦沿线、宿新公路及运河段各驻一个大队,主力屯驻陇海线,总兵力逾两千;汪伪和平救国军第三十六师李实甫部辖两旅,其中彭朋第七十二旅以灌云沭阳为巢,拥兵两千余,徐继泰部游弋淮海与盐阜交界。加之各县伪警势力膨胀,淮海区敌伪据点从1941年的51处暴增至1942年的百余处。国民党顽固派亦在此期间坐大,与日伪暗中勾结,形成夹击之势,对新四军根据地构成致命威胁。
面对日军疯狂“扫荡”的严峻形势,新四军军部迅即部署淮海、淮北党政军机关,一面严阵以待迎击日伪攻势,一面协同主力与地方武装,坚决反击顽匪的侵扰与“摩擦”。【7】
版画《到敌人后方去》。新四军深入华中战场,如同一把锋利尖刀,直插敌人心脏,在敌后抗战的艰难岁月里,坚守苏北大平原,寸土不让,展现出了无比坚韧的意志和顽强的战斗精神。
抗战时期,淮涟地区是根据地重要的战略支撑地。
宛如一颗战略棋子,镶嵌在根据地版图上,支撑着整个战局。这里,土地承载着无数百姓的希望,见证着抗日军民的坚韧意志。
日军铁蹄踏碎晨雾,十一路兵锋如十一把利刃,割裂了平原安宁。
硝烟漫过村庄时,连太阳都成了蒙尘铜镜。新四军与地方乡绅携手,将六塘河两岸芦苇荡、河汊湾化作天然屏障,每一处土岗、每一道沟渠都成了抵御敌寇的盾甲。浪涛拍岸声里,总藏着战士们攥紧的刀柄。
然而,日军铁蹄无情地践踏而来,他们精心谋划,分十一路实施分进合击的战术。一时间,战火纷飞,硝烟弥漫,天空被滚滚浓烟遮蔽,原本宁静的淮涟大地陷入混乱与恐慌。新四军面对日军来势汹汹的进攻,压力如山般倍增。他们与地方政府紧密合作,依托大平原与纵横河流,占据复杂地形和天然屏障,与日伪军在六塘河两岸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周旋,让敌人进攻屡屡受挫。
日军大规模“扫荡”即将爆发,新四军第三师领导敏锐洞察出严峻形势:“日军先扫荡盐阜,就是第二次扫荡淮海区的信号。”淮海区始终处于日军扫荡期内,各处战斗还是不间断的,盐阜与淮海毗邻,敌军兵力调动便捷,况且日军第五十三联队、五十四联队就是通过淮海区进入盐阜的。【8】
他们及时向根据地军民发出动员令:新的反“扫荡”斗争,将使我们面临比过去任何一次扫荡更为严重的局面。根据地内,风声鹤唳,形势一触即发。根据部署,部队迅速进行反“扫荡”动员。动员令传至各营时,晨光正映着战士们的枪刺,那些年轻目光中,跳动着比火焰更灼烈的光。
全体指战员们集结在一起,听着战斗号召,眼神中透露出坚定与无畏。他们深知,这是一场保卫家园、捍卫尊严的战斗,不容有丝毫退缩。
反“扫荡”前夕,部队争分夺秒实施精兵简政:精简机关,充实连队,实行机关部队地方化;老弱病残移交地方安置,重伤员转后方医治,轻伤员返乡调养;物资交地方代管,部队轻装待命。同时,地方党组织发动群众,破路挖沟、打坝阻河,坚壁清野,开展打狗运动,肃清敌特耳目。地下党潜入敌营,搜集情报、瓦解伪军,从军事、政治多维度完成战前准备。
三师与苏北军区依循游击战原则,确立“避敌主力、分合机动、内外配合”的反“扫荡”方针。黄克诚率师直属队及八旅二十二团跳出合围圈,于八滩、盐东统筹全局;张爱萍等率八旅主力及地方武装坚守盐阜;七旅七旅十九团、二十团转移到淮海区,配合十旅作战,形成犄角之势。【9】
为有效抗击敌人,盐东、盐阜、淮海三地互为呼应,像一张无形巨网悄然展开。各主力兵团和地方武装果断化整为零,以营、连为单位,如灵动猎豹般,在广阔区域内开展起麻雀战、破袭战、伏击战、狙击战。他们时而如闪电般出击,给予小股敌人致命一击;时而又隐匿于田野之中,让敌人无从寻觅。
淮涟大地上每一寸呼吸,都化作抵御外侮的长歌。
共产党领导下的八路军、新四军是“弯弓射日到江南,终夜喧呼敌胆寒”的英勇战士,也是“近攻刀见血,稳守志如山”的铁血雄师 。在苏北大地上,新四军以血肉之躯筑起了抵御外敌的坚固防线。
早在冬天降下第一场雪之前,严寒就发出警告。
这次日军“扫荡”,敌投入兵力之多、持续时间之长、部署之周密,比敌对华中其他根据地任何一次“扫荡”为甚。【10】
1943年2月20日,中共准海地委发布《关于准备春季反“扫荡”工作的紧急指示》:自去年11月15日日寇合击我党政军首脑机关、寻歼主力未果后,便倚仗伪匪广设据点、修筑公路,妄图割裂我区、强化伪化统治。而淮海区处于两次“扫荡”的间隙期。虽我军发起两次破击战,且战事未绝,但敌伪已基本转入防御态势,固守既得阵地。
指示强调,日寇对盐阜区“扫荡”,即淮海区将遭二次“扫荡”的预警。同时对敌寇后续“扫荡”淮海态势作出研判:
其一,相较去年先合击、后安据点的策略,此次或一面封锁六塘河、运河等水路及海郑、沭新等要道,一面重兵搜剿,迫使我主力决战;
其二,于沭涟淮据点密集、公路分割之地,可能堵截与搜剿并行;
其三,宿灌泗海区域或实施合围并同步构建据点(如汤沟、汤涧等);
其四,敌军根本图谋在于寻歼主力,泗宿地区或成下一轮“扫荡”焦点,而首轮“扫荡”主要目标为沭淮涟【11】。
在此局势下,淮海区将面临更严峻的分割,战事将演变为更分散的游击形态,且愈发倚重群众力量。唯有清醒认知此变局,方能确立正确斗争方针——保存我党我军有生力量,矢志坚守敌后,直至胜利。
淮海地委反“扫荡”紧急动员令如战鼓催征:让全区军民都紧急行动起来。
党内干部、武装部队更加确立反“扫荡”意识,坚信游击星火终将燎原,筑牢斗争决心。并广泛发动群众,投身反“扫荡”:拆圩破路、挖沟打狗、散粮坚壁、组织避乱、掩护伤员、抢种高秆作物,兼及剿匪、反伪化、锄奸等诸事。各县县委全力组织“公民民族公约”宣誓,稳控社会秩序,谨防乱象。
淮海地委发行“六十万斤春帐粮食公债”,以救济春荒缺粮、遭“扫荡”受损的群众,并提供春耕种籽,团结群众,抗击日军大“扫荡”。并决定各级干部坚持原地斗争,要求区委不离区,乡支部不离乡。敌人来时,领导群众与敌人兜圈子;敌人走后,迅速重建家园。
淮海区就像一部高效运转的机器,进入精准运作的反“扫荡”中。
新四军第三师侦察哨。张爱萍将军拍摄。
寒风裹挟雪花,掠过涟东斑驳土墙。
一场关乎生存与抗争的全民动员,正以惊人效率全面展开。
乡村祠堂里,天井里挤满面色凝重的乡亲。
甲长站在最前方,粗糙的大手紧握着一张印有《公民民族公约》土纸,声音沙哑、却字字铿锵:宁做刀下鬼,不做亡国奴!誓死保卫家园,决不投降!”
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庞抬起来,冻得发红的手攥紧成拳,低沉而坚定的誓言汇成一股洪流,在冰冷空气中回荡:誓死不降!保卫家园!
这血性的盟誓,是烙在每个涟东人心底的民族印记。
组织的力量像坚韧藤蔓,迅速蔓延到基层每一个角落。
在靠近敌占区的“边区”,以“甲”为单位,十户联保,邻里互相盯防,任何风吹草动都休想逃过警惕的眼睛。而在相对稳固的“中心区”,则化整为零,以更小的“小组”编织起细密的防护网。田间地头、灶台炕边,低声传递的不仅是家长里短,更有对奸细的警惕和对敌情的通报。
各乡打谷场、宽敞些的院落,成了临时指挥部。
甲长、小队长、小组长们从四面八方匆匆赶来,棉袄上还沾着雪花。乡干部站在磨盘上,声音因急切而略显嘶哑:鬼子大“扫荡”就在眼前,刻不容缓!
任务被一条条砸下,像钉子楔入木头:
拆圩!把那些给鬼子当掩体的土圩子全平了——
破路!大路挖深沟,小路设陷阱,让鬼子的车马寸步难行——
打狗!家家户户的狗,一律处理掉!别让狗叫声给鬼子报信——
挖沟!村前屋后,挖交通壕、藏身洞——
分散粮食!一粒粮也不能留给鬼子!地窖、夹墙、水塘底,能藏的地方都藏好——
空室清野!值钱的东西、锅碗瓢盆,能带走的带走,带不走的砸烂、埋掉!留给鬼子一片焦土——
跑反路线定好了!老人、孩子往哪片林子、哪个河沟撤,心里得有数——
伤病员、干部,指定可靠人家打埋伏,要绝对保密——
眼睛都擦亮!反伪化、反奸细,一个可疑分子都不能放过——
说到奸细、汉奸,人人咬牙切齿。
乡干部大声宣布:县里说了,扫荡一起,执法队立马出动!专杀趁乱作恶、投敌卖国的汉奸!见一个,杀一个!绝不容情!
空气瞬间凝固,众人面面相觑,旋即爆发出压抑的赞同声,那是对内部叛徒最严厉的震慑。
与此同时,一场精兵简政风暴席卷县、区、乡三级机构。
原先人来人往的涟东县委小院,现在显得空荡荡的。
战时,涟东县委、县政府、县总队部总编数为62人。
县委书记掐灭手中烟卷,声音低沉而坚定:县里只留62人!其余同志,全部下沉到区!敌人真打进来时,这里只留7个钉子和他们周旋!
随即,文件柜被搬空,县委干部们背着行囊,在暮色中匆匆奔赴各区。
大战当前,军民一心如铁壁,齐动员,共保家园,以热血和汗水,捍卫每一寸土地。
区一级的整合更为剧烈。
六个区被硬生生捏合成三个大区。
新组建的区委、区政府、区队部,编制死死卡在28人。
区干部分头到联防队内工作,每联防队有一名区委负责领导,区队派一名干部负责联防队内工作,区编余人员一律到乡里工作。
年轻力壮的人,成了反“扫荡”的先锋骨干。
区委书记拍着年轻干事的肩膀:你去联防队!你就是队里的主心骨!
区队长则点兵:你,跟联防队行动,枪法好,负责指挥战斗!
所有“编余”的区干部,二话不说,打起背包,就扎进乡里。
曾在香港采访过爱国商人郑兆财先生。
他当年就是涟东抗日联防队一员。当时,18岁的郑兆财,出身富户,家里有枪,从小就喜欢练枪、打枪,因此枪法很准,被当地人称为“活线手”。
他说:我跟着县独立大队训练,大队长许醒民、政委颜振甫跟我很熟悉,他们教会我不少军事知识和技能。县大队支持我一部分步枪和手榴弹。我出任百子村抗日联防队长。
他曾经带人打过鬼子和伪军,打伏击,打死打伤伪军三十多人,他亲手击毙一名伪军中队长。
在全县射击比赛中,夺得头一名。
淮海军分区司令员刘震亲自为他披上大红花,奖励他一支步枪。
反“扫荡”动员,在基层乡贯彻最为彻底。
支部书记成了绝对核心。乡长、民兵队长、妇救会主任……所有干部,无论原来什么职务,此刻都围绕在支书身边,如同一支精干的游击小队。
他们腰间别着手榴弹,怀里揣着花名册,在田埂、在树林、在破庙里碰头议事。党支部内部经历着无声淬炼,口号只有一个:在鬼子的刺刀下坚持斗争!
那些意志不坚、背景不清的“不纯分子”,被悄然剔除出队伍。
在涟水县委驻地,气氛同样肃杀。
县委、县政府庞大机构,仿佛一夜之间蒸发。
只有寥寥几位肩负全局的领导留了下来,犹如灯塔孤悬。
其余人员如同水银泻地,全部充实到最危险的区级前线。
他们心中揣着最坏的打算,甚至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一个由最忠诚、最坚韧同志组成的“秘密县委”悄然建立【12】。他们的名单深埋心底,他们的使命,是在一切公开机构被摧毁后,依然让党的旗帜在血火中飘扬。
有人说:这样一个长期处于在野地位,生存艰难的革命党,没有理念的支撑,组织的严密、纪律的落实,都成无源之水。【13】面对日军疯狂大“扫荡”和血腥屠杀,正因有坚强的党组织、高效的组织机制、严明的纪律和巩固的政权基础,才能做到有条不紊的布局、沉着冷静的应对,才有胜券在握。
试问,在大革命失败、革命陷入空前低潮的至暗时刻,能主动出击、百折不挠地寻找党组织,最终成功将党的力量引入淮涟地区的,全国能有几例?
纵观全国抗战全局,淮涟地区所展现出这种高度历史自觉、坚韧组织意志和开创性革命实践,典范意义尤为突出。
日军如恶魔般疯狂扫荡,所到之处,火光冲天,村庄在熊熊烈火中痛苦呻吟,化为一片焦土。
1943年初,日军发起“苏淮清剿”,疯狂围剿淮海、盐阜抗日根据地。从2月12日到4月14日,连续62天,天天打仗、处处枪声。在反“扫荡”中,新四军伤亡七名团级干部,八十九名营级干部。【14】
为避开日军锋芒,淮海区党政机关当即从淮沭路东沭阳张圩地区转移到路西泗阳爱园、穿城等地。为适应战时需要,新四军部队以集中作战改为分地区分散作战的形式,像一粒粒芝麻一样,撒进淮涟大地,撒豆成兵,淮海区主力部队与地方部队合编为一、二、三、四支队。
1943年2月14日晚,七旅旅直属队,包括司令部、政治部、供给部、卫生部,以及警卫连、炮兵连、工兵连、侦察连等,与二十团为躲避日伪军合围,果断跳出“扫荡”合击圈,转至外线向日寇发起攻击。
当二十团计划穿越公路与盐河时,只见敌岗哨密布,淮涟公路已被敌军严密封锁,部队立刻停止前进,并迅速向旅部汇报。七旅旅直属队即刻向东折返,返回老根据地。当部队行至苏家嘴南何家坞时,突然遭遇千余名日军在何家坞村边集结,他们正准备配合两淮日伪军进犯益林、凤谷村。
七旅旅直属队前卫警卫连敏锐地察觉到何家坞村边有火光与响动,部队便在抗日沟边观察情况。警卫连牟连长、前卫排长和通讯员上前探查。黑夜中,他们发现土坡上站有一人,便靠近摸那军帽时,才惊觉是日军。
牟连长陡然发力,用臂弯勒住他脖子,将他摁倒,前卫排长和通讯员上去夺下手枪、指挥刀、图囊、望远镜和军帽等物,并快速将他拖至警卫连部。
七旅副旅长田文扬用手电筒照看一下,发现这家伙是个军官,让他们又惊又喜。田文扬与参谋长黄炜华商议后,决定用担架抬走这名日军,期望从他口中查明敌人“扫荡”详细情况。然而,这名日军极为抗拒,被按上担架三次,均奋力滚下。
此时,数百名日寇骑兵迅猛冲至我警卫连与侦察连所在之处。牟连长带队迅速跳入抗日沟内,向敌骑兵猛烈射击,当场击毙包括前冲的敌骑副大队长等十余名敌人。可惜的是,在敌我混战之际,已被活捉的那名日军竟被敌人抢了回去。
七旅旅直属队趁着黑夜,借助抗日沟成功摆脱敌人,渡过了射阳河。次日夜晚,部队继续向西转移,旅直属队在敌人的封锁空隙间再次渡过盐河,抵达淮海区。从缴获文件、地图中得知,被活捉的日军竟是敌大队长,而缴获物中还包含日寇“扫荡”的全部计划、作战命令以及军用地图,这些重要情报当即被报送至三师师部。【15】
缴获的日军“扫荡”作战计划。
淮涟地区大“扫荡”与反“扫荡”,亦是斗智斗勇,你来我往。
这次大“扫荡”,鬼子战术越来越精。
他竟然采取“钓鱼”战术,吸引新四军上当。
日本鬼子伪装成伪军部队,或者换上便衣,扮做当地人,乱七八糟的样子,去哄抢群众财物。这时,群众就向新四军报告,新四军就前去消灭他们。结果,鬼子以骑兵在半道上埋伏,新四军一露头,鬼子骑兵就策马飞至,围住新四军,等到大部队来,消灭我们。【16】
日军已把新四军的心理研究透了。
日军在舆论上,除了造谣“新四军已被消灭干净”外,还宣称今天占领哪里,明天占领哪里,给群众造成心理压力,以为“新四军真的被消灭了”。
血色钓钩,悬于人心之上。
淮涟大地,每一寸焦土都在无声拷问:比枪炮更锋利的,是洞悉软肋的眼睛;比谣言更蚀骨的,是信念动摇的回声。
这场生死较量中,最致命的战场不在硝烟弥漫的村野,而在人心的方寸之间。敌人最锋利的武器并非枪炮,而是利用人性弱点的阴险算计;最可怕的攻击不是肉体消灭,而是信念根基的动摇。淮涟大地上的焦土,无声地记录着这场关于人性、信任与意志的严酷考验。
历史回响,至今发人深省。
【资料来源】
【1】靳震嘉、许振九《淮海区军民的反“扫荡”斗争》)
【2】金明《淮海区反“扫荡”的经验和教训》
【3】《侵华日军在江苏的暴行》第272页 中共党史出版社
【4】【5】《侵华日军在江苏的暴行》第274页 中共党史出版社
【6】《侵华日军在江苏的暴行》第276页 中共党史出版社
【7】《淮阴人民革命斗争史》中共淮阴市委党史工作委员会编著1993年11月出版
【8】《苏北抗日根据地纪事》第318页 华东理工大学出版社
【9】《苏北抗日根据地纪事》第311页 华东理工大学出版社
【10】《涟水革命斗争史》第152页 中共涟水县委党史工作委员编著
【11】《苏北抗日根据地纪事》第318页 华东理工大学出版社
【12】《涟水革命斗争史》第148页 中共涟水县委党史工作委员会编著
【13】黄道炫:《铁水流——战时中共革命系统的运作》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24年版 第150—151页
【14】《苏北抗日根据地纪事》第349页 华东理工大学出版社
【15】《苏北抗日根据地纪事》第314页 华东理工大学出版社(附录四:新四军缴获日军二○号作战甲第一号别纸和《木作命第七号别纸·集中期间的搜索计划》等文件)
【16】金明《淮海区反“扫荡”的经验和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