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烫弹头,穿过肌肉,如灼烫烙铁,猛地楔入皮肉深处。 瞬间,被抽走所有力气,康大林左脚踝被子弹打穿了。 九昼夜血战,倪家营子成了血与火的炼狱。 祁连山褶皱里,天寒地冻,雪地被反复泼洒、冻结成黑红的冰壳。 马步芳、马步青的骑兵像铁桶般围上来。 西路军残部与7万多马家军——展开历时40天惊心动魄的大血战。 康大林,红九军二十七师的副营长,人高马大,打仗是把好手,领着战士们往外冲。一颗子弹却精准地钻透他的左脚踝。 队伍打散了。枪声,终于稀落下去。 当最后一声动静被风雪吞没,冰冷雪坡上,只剩他一个活人。 他栽进雪窝里,雪冰刺骨,脚踝处,那锥心蚀骨的灼痛,像地狱之火在啃噬他的魂灵。 康大林浑身绷得铁紧,拖着那条伤腿,一寸一寸,朝战场外爬。 身后雪地上,一道暗红、粘稠的印记,在纯白中狰狞延伸,又被漫天新雪,无声地、迅速地,吞没。 这场血战,被载入后来的西路红军征战史。史称:血战倪家营子。 这是1937年初,西路军进入河西走廊,被马步芳、马步青部阻击围困。 1月,在祁连山遭到马匪军围攻,损失惨重。 康大林挣扎着撑起上身,看着倒伏在雪地上的战友们,已无声息,远处马家军骑兵影影绰绰的,如同黑压压蚁群,正聚拢过来。 他拖着伤腿,在沟壑间爬行,像只离群的孤兽,刀子风刮过露着骨碴的伤口,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 力气终于耗尽时,那急促马蹄声已近在咫尺。 他被捕了,成了马家军俘虏。 不战死疆场,却做了俘虏——他在心里痛恨自己,真不如一死了之——这念头像刀子剜心,压得心脏沉重如山。 幽暗牢房,其实就是一间马棚,散发着马尿骚味。 这是临时牢房,看守班长是个瘦长脸的家伙,贪婪地搜刮着他身上所剩无几的铜板,又对着他血肉模糊的脚踝,狠狠啐了一口浓痰。 棚里漆黑,土墙透着寒气。棚顶破洞漏下一弯冷月,白惨惨照着地上草料。 他望一眼月色,心头滴着血啊——从进军河西走廊开始,古浪三战、九军折半;激战凉州四十里铺、山丹保卫战、永昌阻击战、高台保卫战、临泽保卫战、血战倪家营子……这一场场血战,就像祁连山的雪,刀子似的风,一遍遍扫过血肉之躯。 西路军孤悬河西,裹着单衣,顶着铁蹄,在朔风黄沙里滚爬。冻裂手指攥着打空的枪,带血绑腿缠着冻僵的脚,一步一个血窝子,朝着渺茫的目标前行。 孤军命运,像狂风里的残灯…… 这一刻,康大林的心凉透了,寒风正撕开心脏,让他坠入无底深渊…… 蜷在角落,手突然触到破袄襟,那里——是他暗藏的宝物。 大手死死攥紧破袄深处的那颗红五星帽徽—— 布质帽徽握在掌心,像一枚微小火种。 周身有了一股暖意。 黑暗里,一缕细弱的抽泣声钻进耳朵,是个孩子! 他伸手急探,抓住一双冰凉的小手。哭声骤止。 叫啥?他气息喷在孩子耳边。 吴……吴小娃…… 多大? 十……十四! 红军? 嗯……给刘参谋长……当勤务员……声音抖得像风里的枯叶。 刘培基?!康大林心猛地一沉。 他晓得,刘培基——去年刚从二十七师调任红五军十三师参谋长,已在高台保卫战城头血战中牺牲了! 一股冰冷的悲怆猛地攫住心脏,他用力捂住了胸口。 夜,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他攥紧小娃的手,声音压得低低的:娃,想活命不? 黑暗里,孩子瞪大眼睛,看着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想活命,就听我的! 他把孩子的手又使劲攥了攥。 夜色沉重,寒风卷着雪粒子抽打马棚。 那个看守俘虏的卫兵,裹着羊皮大氅,抱着枪,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盹。 阴影里,一双眼睛骤然点亮,像饿狼盯上了猎物! 惊人一幕发生了:那高大身影,拖着一条残腿,竟如雪豹般无声滑近。 快!准!狠!两只蒲扇般的巨掌,铁钳般死死扼住卫兵的咽喉。 呃……嗬……短促挣扎在喉骨碎裂声中戛然而止,身体只软软地抽搐了两下。 康大林野兽般弹起,一把拽过小娃,伸手把马棚里一匹黑马解开绳索,闪电般将孩子往马背上一掼,便飞身上马。 战马昂首,蹄声炸响,一人一马一少年,像离弦之箭,再次撕裂无边夜幕。 身后,风沙瞬间吞噬了他们的踪迹。 逃出生天,却如困兽。 白天,只能蜷缩在荒沟野壑,大气不敢出。入夜,才敢摸进零星村庄,找老乡讨口吃食,探听风声。 马匪军和民团像梳篦子一样,搜捕失散红军,风声鹤唳。 两人拖着残躯,终于走出祁连山褶皱,踏入平川。 贴着山根走,追兵近了,就往山里钻。 马背上有块破军毯,用力一撕,拽成两半。 一人一半,披在身上,权作抵御寒冷的物件。 大雪封山,身上只有两根救命火柴! 两双眼睛死死盯住微微颤抖的火柴头—— 嚓——第一根,火头竟应声而断! 空气瞬间凝固,寒意直透骨髓。 最后一丝希望,全系在这根纤细的火柴棍上! 小娃屏住呼吸,康大林的手稳如磐石,再擦——嗤! 微弱的火苗腾起,映亮两张煞白又陡然松弛的脸! 生起火来,烤干了小片空地,铺上枯叶,裹紧破毯坐下。 营长,下面咋办? 朝东走,找部队去! 那能找到吗? 一定能——天塌下来也要回去!康大林以灼热目光鼓励着小娃。 小娃眼睛里闪出亮光。一会儿,又饥又累的小娃,枕着他的膝盖睡着了…… 茫茫雪山,除了雪,空无一物。 小娃冒险下山,竟带回些冻硬的牛皮、羊头、羊蹄。 丢进火里烧,用小刀刮焦毛,再烧,再刮……直到皮肉焦黑半熟。 这东西,硬得像石头,就着雪,一点点啃噬。 正是茹毛饮血的滋味。 一天, 小娃下山去弄点牛皮。 没想到,不一会,他就回来了。 康营长!下面……上来了……五六个骑马的—— 小娃连滚带爬扑回来,声音都变了调。 马匪军——康大林瞳孔骤缩:来不及了! 他一把扯过破军毯,死死缠住伤腿,对小娃吼:快!往山后跑! 话音未落,他竟抱着伤腿,像段沉重滚木,朝着陡峭山坡一头栽了下去。 风声呼啸,碎石刮面,身体在陡坡上疯狂翻滚撞击。 砰!一棵枯树将他狠狠拦住,剧痛几乎让他昏厥。 死寂一般——时间像被冻住。几个时辰后,确认敌人远去,他才拖着散了架的身子,一寸寸爬回山顶。 牲口,没了。 小娃也回来了。两人惊魂未定,躲进一处巨岩缝隙。 白天,火种只能埋在灰烬里苟延残喘,入夜才能拨亮。 伤腿一阵阵撕裂般疼痛——伤口恶化了! 红肿滚烫,胀得发亮,脓血渗出破布,散发着不祥的气味。 唯一家当——那只搪瓷缸子,日日化雪烧水。从破袄里抠出棉絮,蘸着滚水,咬紧牙关,擦洗那翻着血肉的窟窿。 再撕块更破的布,紧紧缠上。 每一次触碰,都疼得眼前发黑。 夜,似巨大黑锅,倒扣下来。 两人踉跄着摸进一处荒村,钻进牲口棚。 饲料槽底,竟散落着几粒冰冷的黑豆。他们像饿疯的老鼠,抓起就塞进嘴里,死命地嚼。那一点点豆腥气在口中润开,是绝望深渊里飘下一缕微尘,勉强压住胃里翻江倒海的虚空。 摸着黑,出了村,刚退回栖身的山坡,身后马蹄声如催命鼓点,骤然擂响——一群裹着腥膻羊皮袄的汉子,骑着马,举着快枪追来,黑洞洞的枪口直指过来。 这是当地民团,他们杀红军,不择手段啊! 小娃压低嗓门,却撕裂了死寂:你——快——走——啊——! 他用尽全身力气,把康大林猛地推向更浓的黑暗处。 自己,却像只扑火飞蛾,朝着反方向,迎着枪口,发足狂奔。 那瘦小身影,像闪电般猝地闪在暗夜里,义无反顾。 砰——那一声枪响,短促、干脆,像重锤狠狠砸碎了康大林的心肺。 所有的光,瞬间熄灭了。 世界只剩下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死黑。 吴小娃,用他十四岁的单薄脊梁,替他挡住了那颗通往地狱的子弹。 天地倾覆。 康大林拖着残破身躯,跌入茫茫戈壁。 干渴,像无数烧红的钢针,从喉咙深处一直刺穿五脏六腑。 每一次呼吸,都带出血腥灼痛。视线开始模糊、旋转,脚下沙砾仿佛变成了粘稠泥沼,要将他彻底吞没。 死亡阴影,冰冷、粘腻,如鬼魂般缠绕上来,勒紧他的脖子。 他感到自己正在融化,蒸发,变成这无边荒漠里一缕无人在意的轻烟…… 眼前彻底一黑,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朝着滚烫的沙地栽去。 就将被永恒黑暗吞噬的最后一瞬,眼角余光一闪,死死攫住了几丛在风沙中扭曲挣扎的沙枣枝! 枝头,挂着几颗干瘪皱缩的果子。 求生本能爆发出最后一丝野性,他像濒死的野兽般扑过去,连皮带刺、混着沙土,疯狂塞进嘴里,用残存牙齿死命地啃咬、咀嚼。 那一点微乎其微、酸涩刺喉的汁液,顺着干裂的食道艰难滑下——如同荒漠之神最后一丝残酷怜悯,点燃了枯井深处残存的水汽。 一丝,仅仅一丝微弱的气力,像回光返照般,又流回了即将僵死的四肢。 从此,他如孤魂野鬼,四处游荡。 孤身一人,继续沿着长城走,走到哪里天黑,就在哪里过夜。 有时钻进瓜棚,有时歇在小庙,有时缩在长城下土坑里。 直到有一天,连长城也消失在滚滚黄沙之后,世界彻底荒芜了。 只有成群的黄羊,幽灵般掠过沉寂的旷野。 他闯入了真正的炼狱——沙漠。目光所及,只有无尽沙丘。 没有一丝绿意,没有一缕人烟。狂风是唯一活物,它咆哮着,像玩弄沙粒的巨魔,顷刻间堆起一座沙山,转瞬又将之夷为平地。 人在这里,渺小如蝼蚁,随时会被抹去存在的痕迹。 渴!比戈壁更甚的渴——喉咙里像塞满滚烫的沙砾,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他看见一片沙地颜色稍深,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扑过去,用双手疯狂地刨挖。 一尺,两尺……沙坑越来越深,指尖磨破,渗出血丝,混合着沙粒。 没有!一滴水都没有。最后一丝力气耗尽,他瘫倒在沙坑边缘,仰面朝天。 太阳像炽热火球,毒辣地注视着他,榨干他体内最后一丝水分。 这就是生命终点了吗?骨头将被风沙磨成齑粉,无人知晓…… 就在这时,海市蜃楼般——远处出现了骆驼的剪影! 几百头骆驼——巨大的狂喜像电流击中了他,不知哪来力气支撑他爬起来,跌跌撞撞扑向那幻影般的生机—— 近了!是真的!还有一顶小小的帐篷。 只见七八条凶悍如狼的巨犬狂吠着扑来,獠牙闪着寒光。 他徒劳地挥舞着木棍,身体摇摇欲坠。帐篷里的人终于喝止了狗群。 这是沙漠里的放牧人。 水——当那清凉的液体递到嘴边时,他像野兽般一头扎进水盆,贪婪地、疯狂地吞咽!两盆!仿佛要把整个沙漠的干渴都浇灭!接着是滚烫的小米粥…… 他活过来了,像从地狱边缘被暂时拉回。 在帐篷里喘息了三日。 第四天清晨,他谢绝了挽留。 好心人送他一匹骆驼,又赠予一升多小米、一点麦面,和凑出的四毛多钱——这是通往生路的盘缠。 两天后,这微弱的火苗就被彻底掐灭。 一个藏在破庙里的马家军逃兵,高大凶悍,发现了形销骨立的康大林。 他狞笑着将康大林拖进庙里,像秃鹫撕扯腐肉,粗暴地搜刮走那救命的粮食和最后的铜板! 接着,就是狂风暴雨般的毒打—— 这家伙像夺命阎罗一般,沉重的拳头、坚硬的靴底,雨点般落在早已伤痕累累的躯体上。骨头在哀鸣,内脏在翻腾,世界只剩下疼痛嗡鸣和野兽般喘息。 康大林像破麻袋般被扔出庙门,重重摔在沙漠边缘冰冷的草地上。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灰蒙蒙的天空,和几株在寒风中瑟缩的枯草。 冰冷的沙砾,硌着脸颊,身体迅速失温。 这一次,黑暗如此浓稠,如此沉重,仿佛再也不会醒来…… 醒来时,他躺在一处简陋窝棚里。 身下是一床旧兰花布垫,下面是厚实干燥的麦草。 一个女人低声啜泣,断断续续地。 这是沙漠边缘的一片草地。 油灯如豆,映着一个女人侧影,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 女人名叫杏儿,是陕北米脂人,男人被马家军拉了壮丁,再无音讯,只剩下她和一个儿子在荒漠边缘,像两棵无依的沙蓬草,苦苦熬着。 杏儿舀了一瓢水,把大盐粒子化开,化成盐水,为他清洗脚踝上狰狞的血窟窿。 她端着那碗温热盐水,跪坐在草褥边,轻轻揭开盖在他伤腿上的破布。脚踝上伤口,成了一个烂洞,已溃烂生蛆,皮肉翻卷,渗着脓血和黄沙凝结的污垢。 她深吸一口气,用一块干净柔软的旧布角,蘸着盐水,极轻、极慢地擦拭上去,又用竹签子把蛆一个个拨出来 嘶——康大林浑身猛颤,牙关紧咬,冷汗沁满额头。 那疼痛钻心刺骨,杏儿的手顿住了,抬眼瞥了他一眼,眼神里盛满不忍,像被烫着似的缩回。她低下头,继续动作,更轻,更柔。 她默默拾掇着,油灯微光在她眼睫上投下浓密阴影,唯有眼眶里强忍的泪光,随着灯焰摇曳。 造孽啊……她低低叹一口气,声音带着颤抖:咋……咋就遭了这大的罪哩?真是在鬼门关上转悠啊…… 一个半大男孩子,端起那盆污浊血水,顶开草帘,泼在窝棚外。 这一夜,那小小身影进进出出,不知换了多少盆水。 杏儿额发被汗水浸湿,贴在额角。 男子被洗得干干净净地,躺在了旧被窝里。 窝棚外,严冬吞噬了整个世界。 西北风卷着沙砾,鬼哭狼嚎般撞击着单薄的草泥墙。 暴雪骤降,寒气逼人,扎透骨缝。 康大林蜷在被窝里,牙齿失控地磕碰,身体冻得铁硬,意识在酷寒中寸寸沉沦。 杏儿无声地起身,褪下那件磨得发亮的旧棉袄,轻轻覆在他身上。接着,紧挨他躺下,解开衣襟,将他冰疙瘩似的脚和半边冻僵的身子,紧紧搂进自己滚烫的怀里。 康大林身体骤然绷直,徒劳地挣扎了一下,虚弱得连指尖都抬不起。 女人的体温,带着柴火气、微咸的汗味、雌性肉体的芬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命本身的暖香,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暖流,决绝地注入他濒死的血液,直抵骨髓深处。 那久违的、几乎被遗忘的暖意,如此陌生,又如此熨帖。 一股强烈的酸楚猛地冲上鼻梁,灼热液体瞬间模糊了视线。 他死死咬住下唇,将脸埋进被子里,喉结剧烈滚动…… 日子,在油灯明灭间与草药苦涩里,缓缓流淌。 杏儿每日熬煮滚烫稀薄的小米汤,采来草药捣碎,细心地敷在他伤口上,伤口缓慢而倔强地收敛、结痂。 六七十个晨昏交替——当康大林终于能扶着泥墙,如初生幼兽般摇晃着站起时,杏儿正背对着他,搅动着锅里的小米粥。 她没有回头——只有那木勺,在粥汤里,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 黄昏,夕照熔金,漫过沙丘。 杏儿坐在门槛上缝补,口中哼着陕北小曲儿,悠悠如祁连山涧清溪。 康大林凝神细看:她脸盘儿清俊,眼似新月弯弯,嗓音甜润微沙,如熟透的沙果般诱人。 他听得痴了:你嗓子真好,叫人稀罕! 杏儿颊飞红霞,垂首低语:有啥稀罕的……都是穷人的酸曲儿…… 手中银针飞走,为他缝补破袄,那低回的调子又起: 骑白马,跑沙滩, 你没有婆姨呀我没汉, 咱俩捆成一嘟噜蒜, 呼儿嗨哟, 土里生来土里烂…… 你是红军吧?!她忽然抬眼,小嘴微撅,眸光灼灼。 你咋知道? 第一眼就晓得……早些年米脂闹红,俄见过——那目光像火苗,烫得康大林心头发紧。 伤好了,咋办?杏儿声音轻颤。 找部队去! 能不走么?她眼中炽热情感几乎要溢出来,伸手拽住他粗壮胳膊:就在这沙边住下,种地、采药、拾掇小米……陪陪我—— 她扬起脸,带着米脂婆姨特有的娇憨与大胆:你没听过——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么?! 康大林猛地站起,撞上她眼中骤然迸发的璀璨光芒。 那光芒太烫,烫得他心慌意乱,浑身打怵:我……我……不行……得走……找部队去! 他语无伦次,脚下趔趄。 杏儿伸手欲扶,却被他失衡的力道一带,整个人跌入他宽厚的胸膛。 那久违的、雄性的气息扑入鼻腔,男人的胸脯真厚实啊,像一座山似的! 她双臂不由自主地收紧,紧紧环抱,指尖深深扎入他的脊背。 伏在他心口上,她轻声唱起,那调子缠绕着无尽哀婉与情意: 大雁雁南飞秋声声凄, 一把把泪花花朝下滴; 白花花的大腿水灵灵的X, 这么好的东西留不住个你…… 歌声生出千万缕丝线,绊住了康大林脚步。 荒原大漠、落日长河、无拘天地……守着眼前这温软可人、眼波如水的女子——留下!留下!这念头如野草疯长,瞬间燎原! 他低头,凝望——脸对脸,近在眼前。 杏儿仰起脸,晚霞在脸颊上燃烧,眸如秋水,盛满狂热期盼……女人在他脸上死命地亲吻着…… 康大林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不能留啊!我要找部队去啊—— 歌声渐低,最后化作一声无声叹息,融化在沉沉暮霭里。 妈——看!野黄杨!—— 男孩背着草筐归来,骤然撞见母亲与男人紧拥的身影,当场呆立。 那只盛满野黄杨枝条的小筐,咣当一下,摔到地上。 月色清冷。 康大林在沙漠寒风中徘徊良久,默默回棚。 他自破袄夹层深处,掏出那颗珍藏的红五星帽徽。 油灯昏黄,他无比郑重地,拿起杏儿针线,一针一线将它缝进袄子最里层。 每一针,都穿透棉布,深深刺入他滚烫翻涌的心房——那里面有燎原的星火,也有荒漠里骤然绽放又注定凋零的花。 杏儿静坐一旁,火光在她清丽的脸上跳跃。 长长睫毛下,一滴泪无声滚落,砸在寂静里。 天幕沉墨,东方微露鱼肚白。 康大林悄然起身,将枕边那二斤小米轻轻放回原处。 他走向远处小河,为女人挑了最后一担水。 回望窝棚里,微光中,孩子熟睡的小脸安宁如画。 他掀开草帘,大步踏入凛冽寒气,朝着黄河方向走去。 走出很远,他蓦然回首——高高黄土塬上,一个纤细身影孑然独立,正凝望着他。 风里,那熟悉的信天游悠然飘来,带着刻骨的牵念与离愁: 鸡娃子叫来狗娃子咬, 我那当红军的哥哥吆回来吆…… 羊肚子手巾吆三道道蓝, 我的红军哥哥跟得是刘志丹…… 他猛地扭回头,把一串滚烫泪珠,狠狠甩进北风里。 康大林日夜兼程,终于逼近黄河。 他向路旁老乡打听,方知渡河不仅要钱,更要遭遇马家军如狼似虎的盘查——渡口高悬告示,明码标价捉拿“共匪残兵”。 四月田野,麦苗葱翠,生机盎然,却衬得他心头更紧。 他寻了户农家,给人家打了几天短工,挣下四五斤救命的小米。 背着这点微薄的希望,他来到黄河边。 浊浪翻涌,黄龙咆哮。 对岸那片沉默的黄土塬,就是陕北,就是魂牵梦萦的队伍所在。 他在渡口焦灼徘徊,最终混入一群运送货物的“筏子客”中。 他脱下破袄,光着膀子,赤膊扛抬重物,在刺骨河水中,推拉沉重的羊皮筏。学着他们样子,蹲在岸边啃冷硬的馍,听粗粝的笑骂声,在风浪里飘散。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船工,眯着鹰隼般的眼,目光久久停驻在他磨穿的草鞋和那副虽疲惫却始终绷得笔直的脊背上。 后生乡党,下水人乘筏,上水筏乘人,留点力气啊—— 一日卸完货,老船工递过一袋旱烟。 康大林摇头:不抽了,留着精神……好过河—— 老船工深深吸了口烟,浑浊目光扫过翻腾河心,又落回康大林脸上,声音压得极低:娃,心里揣着火种……这河,非趟不可? 康大林心头剧震,迎上那仿佛能穿透皮囊的目光,一字一顿:叔,非过不可! 那眼神,比脚下顽石更硬。 姓啥? 姓康! 哎呦!本家啊!老人眼中精光一闪:后生娃,俄看你……不简单呐! 这声音里,有洞悉,更有深意。 康大林喉结滚动,在舌尖滚烫了太久的字句终于冲出:老叔,我是红军—— 话语出口的刹那,他朝着对岸扬一下下巴,眼中那簇不灭火种,在黄河劲风里骤然爆亮:队伍在那边,我得回去! 老船工的眼珠死死盯着他,半晌无言。 布满老茧的大手,突然重重拍在他肩上:多好啊!红军……当年给过咱盐,分过牲口、打过土豪…… 康大林急忙去解包袱,捧出那几斤小米:老叔,给…… 那只粗糙大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将小米推回:留着——你的路,还长、还险呢——那眼神,坚定如岸边礁石。 老人朝渡口哨卡瞥了一眼,凑近他耳边,压低嗓音:过河莫要急……河神保佑着呢……等天麻麻亮……过河后一直朝东走…… 说完,他转身对着浊浪滔天的黄河,猛地吼了一嗓子,仿佛要劈开这万古咆哮: 天下的黄河—— 九十九道湾唻—— 夜沉黝黯,四野死寂。 东方,仅一抹云透出惨白。 老船工解开一只轻便的羊皮筏。 康大林踏上筏身,浊浪轻摇。 一入激浪,筏子如离弦之箭,倏地射入黑暗湍急的河心。 浊浪轰然,撞击皮囊,像要撕裂一切。 老船工脊背如弓,羊皮背心扎紧,古铜色臂膀虬筋暴起。木浆在激流中急速划动,每一个动作都浸透与这大河搏杀一生的蛮力与狡黠。 春风里,水沫裹挟冰凌,刀片般割来。 康大林钉立筏头,目光如炬,刺向那片阴影更浓重的岸处——那里是他的魂牵之地。 浪涛嘶吼中,他下意识抬手,死死按住破袄下紧贴胸膛的那枚红五星。隔着粗布,那微小帽徽,竟已被他的心血焐得滚烫! 黄河水在脚下轰响,如长城战鼓。 而他胸中那粒火种星徽引燃了,噼啪作响—— 这份灼热——穿透冰水寒风,如一道惊雷贯体。 黄河咆哮擂鼓,胸中熔岩引爆,轰然奔涌。 羊皮筏子,像一柄利刃,悍然切开漆黑河面,朝着对岸那孕育着黎明的春天,决绝奔去! 天边,一道刀刃般微光,骤然劈开沉黯。 康大林眼中烈火,越烧越旺,灼灼照亮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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