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沟镇,淮北名镇。 青灰夯土墙,三丈高,圈着百十户人家。墙外是几千顷良田,这里最紧要的是——吴家粮库。 寨墙上,望楼林立,枪眼森森。 几尊铸铁土炮高耸,如伏地猛兽,守着淮北平原。 渔沟镇,古来有之。古泗水至此分汊入淮,东西两汊,西汊名小清河;东支为主流,唤大清河。河岸渔获丰饶,捕鱼人聚而成村。村外沟壑通河,鱼虾满盈,故名鱼沟,后称渔子沟。唐时诗云:欲逐淮潮上,暂停渔子沟。隋炀帝纳黍行舟、乾隆醉酒留宿的传说,至今还在风里飘着。镇里尚有八角琉璃井、汉代角城等古物。 这古镇,是吴氏九兄弟骨血所垒。 寨墙,便是老吴家的筋骨。 高墙上,一白须老者,拄着古藤杖,凝目远眺官道尽头。 这便是吴八爷,吴氏一族的掌门人。 嘉庆年间,白莲教事败。 老四吴有信名列诛杀册录,祸连九族。兄弟几个一咬牙,烧了族谱,埋了祖碑,九驾马车,载着妇孺家当,仓惶西奔。千里颠簸,遇此葱郁地界,驻足安家,垦荒为田。官府但求纳粮,便允了落脚。初时风声鹤唳,改姓“尤”,取“有”之谐音,暗藏“吴”根。几十载风霜雨雪,根基渐稳,才复了“吴”姓。那“尤”字成了烙印,也成了年节里讨口彩的“有子有福,一切尚安”。 几代人胼手胝足,荒滩变沃野。 粮库越垒越大,囤着几十万斤救命的麦粟。 淮北原野上,冬日霜花满枝,似盐似雪。 隔着迢遥光阴,尘沙蒙蔽,旧梦沉黯,唯这霜花依旧灿亮。 承平年月,冬野恒是静寂,如一幅泛黄的卷轴。碎云凝积,灰白微彤,满天碎瓷纹。野塘枯苇寂立,冰锁芦梢,寒水凝碧。 远林梳白发,晨霜结于梳齿般的枝柯间。 空气里,是陈粮仓廪与高墙围拢的窒闷气息。 乱世里,有粮便是祸端。 渔沟镇的粮库,招来多少觊觎。 浪石土匪徐大麻子便是一伙。曾来攻寨,墙头土枪土炮打得他们哭爹喊娘,狼狈退去,丢下一句“井水不犯河水”的狠话,再不敢犯。 寨墙,成了吴家人安身立命的甲胄。 古镇里最沉静的人,是吴八爷。 年过六旬,瘦削身板裹在青布长衫里,似一截风干的枣木。脸上沟壑纵横,眼神却锐如鹰隼。他少言语,常坐堂屋前石阶上,枯瘦指间捻着几粒饱满金黄的麦子,仿佛捻着古镇命脉。指关节粗大变形,是早年垦荒、筑寨刻下的印痕。 传说,吴八爷早年练过功夫。曾只手托起一扇青石磨盘,用麻绳系了,权作兵器。徐大麻子攻寨时,他竟擎磨盘飞身出寨,单身迎敌。振臂一掷,那磨盘飞将出去,正中一马匪头颅,立时脑浆迸溅。众匪围上,他便将那磨盘舞作流星锤,砰砰几声,又有数匪栽下马来,送了性命。 吴八爷名号,从此在淮北地界响了起来。 这年秋天,空气里凝着一股浊气。 一弯水塘,半月形静卧在青瓦房舍间,映着天光云影,温润如碧玉。这便是鱼子塘——古镇千年的心窝子。 塘边,立着一棵大槐树,巨伞般擎天,像地标似的醒目。 这里向来是消息聚散之地。 一只乌鸦飞来,蹲在塘边楝枣树上嚎丧,那声气,听得人心头发紧。 西塘沿上,柱子爹猛地一巴掌掴在自己脸上,脆响伴着老泪:我没脸啊!没给柱子守住家啊! 他哭诉的,是镇上一桩腌臜事:柱子外出四年,音信杳然,家中媳妇肚子被人搞大了,竟生了个儿子。 流言蜚语如塘里水草,缠遍了村中汉子。 光棍苇生,是被缠得最紧的一个。 ——是不是你狗日的?!有人当面啐他。 苇生涨红了脸,脖子一梗:放屁!老子迎风撒尿,站得直,立得正!她生儿子,关我毬事! 猜忌、咒骂,像塘水,舀不完,泼不尽。直到柱子媳妇抱着孩子,跟着收皮货的外乡货郎跑了,风言风语才消停——苇生是清白的。 柱子家啊,你靠不住柱子,村里多少汉子你不靠?偏跟外人跑?作贱谁呢?!塘沿边,妇人们的唾沫星子在夕阳里飞溅。 柱子爹的哭声止了。 那日,乌鸦聒噪得邪乎,成群黑羽落在塘边那棵大槐树上,叽里呱啦往下拉屎,热烘烘的臭气,直扑苇生家那破院子。 就在这熏人喧嚣里,柱子爹吞下了一盅砒霜。 等黑亮带人撞开门,老人已蜷在地上,面目青紫,七窍渗着黑血。 黑亮是个青壮后生,正吆喝着二顺子、腊八他们,往驴车上捆大葱,预备连夜赶镇上的集。 闻讯,撂下活计便吼:都搭把手!柱子不在,不能叫他爹孤零零走! 古镇家家户户都出了人,拿着香烛、麻纸,默默走向那间弥漫着死气和鸦臭的小屋。 唯吴八爷没动。 他仍坐在那盘冰冷的石磨上,磨盘正对着塘沿。 乌鸦在头顶槐树上聒噪拉屎,下黑雨似的。 他微眯着眼,望着那片混乱,脸上无悲无喜,只有枯井般的沉寂。 枯瘦手指间,依旧捻着那几粒麦子。 他的狗,老黑,安静地卧在大门口,没有跟去。 一阵童谣从街面上飘来: 苍龙,苍龙,摇摇头, 又盖瓦房,又盖楼! 苍龙,苍龙,摇摇尾, 年成丰足,多雨水…… 苇生脸转向门外。门外是寨墙高耸,墙垛间土炮沉默。 苍龙是什么?心里疑惑,却从未问人。就这样唱着长大罢,何必问?传说里的梦婆婆,会在人睡沉时,悄然落在枕畔,将世事万般,悄悄教给梦里人。婴孩睡中的甜笑,不就是她教的么? 遍地霜花,大地敞亮。 云隙漏下微光,霜花是冬原的白昼银烛,光华璀璨,晶莹灼亮。它借日头为光,燃起遍地碎银,替灰霾的原野缀上耀眼饰物。 乌鸦粪的秽气,钻进苇生的破屋。 屋里只有浓稠的黑暗,和老鼠啃咬破木箱的尖响:咯吱……咯吱…… 箱里无粮,唯几团烂棉絮。老鼠是在磨牙,不磨,牙太长,便啃不动东西了。 苇生蜷在土炕角,泥塑般。懒得撵,也懒得敲床沿惊扰。 咬罢、咬罢……他对着虚空呢喃:咬烂这箱子,咬破这黑天! 土壁挨着破木床,墙上密密麻麻爬满歪扭刻痕,是他用指甲划下的。 一年一道,绝不缺少。 油灯昏黄,刻痕如道道丑陋的疤。今日,他划下第四十八条。刻痕爬满窑壁时,他四十八岁了。 用力猛了,“咔”一声轻响,右手食指指甲裂开,沁出血珠。他盯着那点殷红,眼神空茫,抬手狠狠抹在旁边墙上。 墙上贴着一张画,是从旧挂历上撕下的时髦女郎,应是《良友》画报上的模样。年日月裁去了,只剩一个穿旗袍、笑靥甜美的女子。但这张脸,自脖颈至脚踝,布满深深刻痕,刀刀剜进墙皮,将那笑容割得支离诡异。 苇生把她贴上墙时,曾把嘴贴上去,亲昵过一阵。 他望着女郎,裆间铁硬,伸手去摩挲下,只觉一股燥热。 ——黑亮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带着说不清的意味。 那是黑亮幼时,嘴里嚼着半块饼子,苇生指着墙上旧镜框里一张照片问:这是谁啊? 黑亮说:我妈—— 她叫秀儿—— 黑亮睁大眼:秀儿?!我咋不知道?! 苇生不语,只用手摩挲他的后脑勺。 她是谁?从哪来?为何孤零零困在这破屋?如画上人一般,被什么伤得千疮百孔?无人告知,他也快忘了问。 这破壁上的刻痕与刀痕,是他灵魂囚禁的日月,是无处可泄的愤懑。 破屋深处,墙上挂着一张硬纸似的遗像——黑亮的妈。 她的死,似乎也与苇生模糊的过往缠着。 这间破屋,囚着两个幽魂。 一股血风腥雨,裹着铁锈与硝烟味,自寨墙外卷来。 先是传言,鬼影般在平原游荡。 接着是逃难人,拖家带口,面如死灰,带来骇人消息:东洋兵来了!杀人、抢粮、糟践女人…… 县里维持会送来两样东西—— 一张委任状:委任吴八爷为渔沟镇维持会长; 一张命令书:命吴会长上缴粮食三十万斤,逾期不缴,严惩不贷。 三十万斤,正是渔沟粮库存粮之数。 这是先礼后兵啊! 吴八爷坐在太师椅上,眼花了。 多少平凡琐事,常成一人性命底子,这便是了。 那些迢遥混乱的旧梦,迷离飘忽,叠现无定,早搅得记忆如风涛。 时光在玄黑深处失了序,所有的夜连成一片,一盏盏灯在各自角落亮着。印象也模糊了……像风中消散的春笛,远去的货郎鼓声,只余些迷离凄切,如未饮的陈酿,闻之已醺。 煤油盏最是熟悉。微蓝或碧色的琉璃灯腹,连着浮雕灯脚,剔透典雅,本身就是画。更有那纯银盏、镂花古铜盏,富丽如西方神话的金杯。 眼睛里满是金黄色的麦子。 那颗颗麦粒,金灿灿、亮晶晶的…… 恐惧如冰冷的蛇,缠紧了古镇人的脖颈。 黑亮送葱进城,回来时脸白如纸,驴车空了大半,车辕沾着暗红的血。 “都完了……房子……烧光了……人……像割麦子……” 他嘴唇哆嗦,语不成句。 灾祸真就来了,毫无征兆。 一个阴沉的下午,一队土黄军服、刺刀雪亮的日本兵,蝗虫般扑到镇外。 枪声爆豆般响起,寨墙外,零星人家被火光惨叫吞没。田里拾柴的老汉,被刺刀穿胸,挑挂在村口歪脖树上。几个未及逃回的女人,被拖进了高粱地…… 凄厉哭嚎,穿透寨墙,砸在每个人心上。 北国冬野,原是一片琉璃海,霜花是海上银白的珊瑚。隔着迢遥逝去的光阴,尘沙蒙蔽的记忆沉黯如深褐老酒,唯那霜花灿亮如昨,愈久愈明。 承平年月,冬野恒是静寂的卷轴。碎云凝积,灰白微彤,满天古瓷纹。野塘枯苇寂立,冰锁芦梢。寒水凝碧。 远林梳白发,晨霜结于梳齿枝柯。 此刻,宁静被打破了。 寨墙上,吴八爷捻麦粒的手指顿住了。 他立于垛口后,脸如铁铸,看着自家田地被马蹄践踏,牲畜被拖走。浓烟腾起处,是镇外吴家一处小粮囤在燃烧! 火光映红他深陷的眼窝,眼底风暴翻涌。 “鬼子……是冲着粮库来的——” 不知谁带着哭腔喊了一声。 这话,像根烧红的针,扎醒了所有人。 粮库!吴家的命根子—— 几代人血汗的堆积,渔沟镇活命的指望! 祠堂里,空气凝成了铅块,沉甸甸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祖宗牌位在昏暗中沉默,吴家能顶事的男丁挤满了堂屋,每一张脸都绷紧了弦,恐惧、愤怒、绝望,像蛛网般无声交织。 黑亮攥着拳,指节凸起,泛着青白。 角落里,苇生被默许立在阴影中,目光低垂,死死盯着地面,仿佛要把青砖地看出刻痕来。 吴八爷端坐上首,背脊如老松。 他枯瘦的手拿起那两张纸——“渔沟镇维持会长”的委任状、“上缴粮食三十万斤”的命令书。 只听得“嗤啦——嗤啦——”几声,纸片在他手中碎裂,如枯叶般飘落脚下。 他缓缓起身,走到供桌前。昏黄灯光下,供盘里几粒麦子泛着温润的光。他捻起一粒,举到眼前,那饱满的金黄,像一粒小小的太阳,映着他深陷的眼窝。 徐大麻子来——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沉钟,震得烛火微晃:是要粮!要粮——图的是活命! 他顿了顿,目光沉沉扫过众人惶惑的脸。 东洋人来了——吴八爷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古铜撞击的铿锵,瞬间击碎了那柔黯的幻象:是要绝我吴姓的根!刨我渔沟的祖坟!这些东洋人,是要绝户啊! 啪!一声脆响。 他将手中麦粒狠狠拍在供桌上,那粒金黄几乎嵌进木纹里。 枯瘦手指猛地抬起,如戟般指向祠堂外,指向寨墙暗影:看看——这墙!挡得了徐大麻子的钢刀、快枪,挡得住东洋人的大炮吗?! 祠堂里死寂,只有粗重的喘息声此起彼伏,像拉破的风箱。 鱼子沟的寨子……挡不住啊!——吴八爷眼中掠过一丝深重的黯淡,随即又被更炽烈的火焰吞没:可没了这墙,渔沟寨就真没了!粮库,就真成了东洋鬼砧板上的肉—— 他浑浊老眼,犹如沉潭击水,突然爆发出逼人光芒,直刺每个人的心:你们知道什么国、什么是家吗? 他猛地一拍自己干瘦胸膛,又指向寨墙外那片正被铁蹄蹂躏、火光隐隐的黑暗:国!就是这寨墙!寨墙内就是家,外面那堵墙塌了,这墙保不住。墙里的家和麦子,都剩不下!我吴家……的根脉,就真断了! 祖宗千里逃命,隐姓埋名,图什么?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颤抖,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里抠出来:图的就是留下这条根!——今日,根就在咱脚下!就在这寨墙里!就在这粮库中!无处可逃了!也不必再逃了! 祠堂里灯笼,柔黯清澄的光晕,像一片温情的海。 人,不过是一只扑向烛火的翠蛾罢了。想想往日,那些灯下姑娘们眉梢眼角的温存,细碎绣花上憧憬的如意吉祥,带着蜜意的哀怜,终有一天会随同那逐渐苍黄的缎花丝花、灰黯的粉蝶蜻蜓,一同消逝在岁月里,化作一幅美艳哀迟的板画…… 那是世代相传的色调,是碧草莺花春似梦的天涯…… 吴八爷猛地抽出腰间旱烟杆,乌木杆子,沉甸甸的。 烟杆子非刀枪,却裹挟着一股决绝死气:是汉子,是吴家的种,就抄起祖辈防匪的家伙! 烟杆在他手中划出一道弧线:跟东洋鬼战一场!保粮库,就是保家乡!守这寨墙外的国,就是保住了家!儿孙们,听懂了吗?! 懂了!鱼子沟的男人不当孬种!跟他拼了!黑亮赤红着眼,第一个吼出来。 拼了!保粮库!保家!压抑的怒吼,如同地火喷涌,瞬间在祠堂里炸开,点燃了每一双眼睛。男人们攥紧的拳头,指缝里渗着汗,眼中燃烧起拼死光芒。 苇生站在阴影里,身体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 他猛地抬手,粗糙手指摩挲着粗大指节,那触感,像在黑暗中摸索窑壁上那四十八条刻骨的划痕,又像猝然触到了破屋墙上那幅美女画像上自己曾印下的、早已冰凉的吻痕。 一股滚烫的洪流,混杂着滔天的恨意与一种陌生的灼热,猛地冲垮了他心头经年累月的冰封。他霍然抬头,迎着吴八爷扫视过来的、鹰隼般的目光,喉头滚动,嘶哑的声音破开喧嚣: 八爷……给我杆枪啊—— 一时间,他裆间铁硬。 寨墙,不再是沉默的龟甲,成了咆哮的巨兽。 尖啸声撕裂了渔沟镇上空——日军迫击炮弹,像扑来的猛兽,狠狠啃噬着古老的夯土城墙,炸开一个个狰狞豁口,碎石与尘土如血雨般泼洒。 望楼与垛口间,土枪、猎枪、簇新的汉阳造,喷出愤怒的火团。 滚木、礌石,裹挟着死亡呼啸,狠狠砸下,滚烫的火油,泼向那片步步逼近的土黄色潮水。 惨嚎声、喊杀声、金属撞击声,绞碎了夜的安宁。 苇生手心汗涔涔的,紧攥着一杆老旧汉阳造,腰间别着锋利的柴刀。 吴八爷那句“保粮库就是保家卫国”的吼声,如同沉雷滚过渔沟镇,彻底震醒蛰伏在苇生血脉深处、被长年囚禁磨蚀的悍勇。 破屋壁上,那四十八条刻痕,仿佛被这血火瞬间熔断。 寨墙已化作血肉磨盘。日军迫击炮,像犁地的恶鬼,每一次轰鸣都在夯土城墙上撕开狰狞豁口。碎砖烂土混着猩红的残肢断臂飞溅。望楼与垛口间,土枪、猎枪、汉阳造、滚木、礌石,裹着死亡呼啸砸落。 黑亮在硝烟中奔命,像一头不知疲倦的骡子,嘶哑地指挥着搬运弹药、抢运伤员。他那辆驴车,车板早已被暗红的血浸透,沉甸甸地吱呀作响。 炮声间隙,苇生那熟悉的、撕裂般的哭嚎又陡然响起:秀儿——等等我——! 这一次,声音穿透弥漫的硝烟,不再是飘向孤坟,而是直直刺向寨墙一处刚被炸开、烟尘翻涌的巨大缺口!只见苇生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柄鱼叉,眼神燃烧着一种异样、近乎癫狂的光。他的身体绷紧了,竟如一只扑向烈火的飞蛾,朝着那日军火力最炽的缺口猛冲过去! 苇生叔——不要去啊——快回来——硝烟中,黑亮望着那疯狂的背影,心胆俱裂! 他嘶声大喊,顾不得头顶嗖嗖飞过的子弹,拔腿就朝苇生扑去,想把他拽回来。可弹雨如泼,瞬间将他压制在一段残墙后,只能眼睁睁看着。 缺口在不断扩大、加深。一队凶悍日军,在机枪疯狂掩护下,终于如同嗜血的鬣狗,从豁口处突入了寨墙内侧!他们直扑古镇中央那座巍峨如山、象征着吴家百年血汗的粮库。 一个军曹面目狰狞,挥舞着指挥刀,率领士兵冲向粮库那两扇沉重的、钉满铁钉的大门。更致命的是,一个矮壮日军,正扛着炸药包,在同伴拼死掩护下,向着库门猛冲,那炸药包导火索已呲呲燃烧—— 粮库门前,几个躲避不及的妇孺瑟缩着,铁匠家小孙子,吓得呆立原地,连哭都忘了,小脸煞白。 就在那炸药包导火索嗤嗤作响、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身影,如同挣脱枷锁的困兽,从掩体废墟后暴起。 是苇生——他脸上糊满血污焦土,眼中燃烧着疯狂火焰。 他看到了嗤嗤冒烟的死亡,看到了吓傻的孩子,更看到了粮库大门上斑驳的“吴”字——这祖辈的姓氏,此刻成了他拼死守护的图腾! 啊——一声饱含无尽痛苦与决绝的咆哮,压过枪炮轰鸣! 他奋力将手中汉阳造掷向一个瞄准他的日军,同时,人已如离弦之箭,朝着那炸药包、那毁灭的源头,飞扑过去! 苇生叔——远处,黑亮心魂俱碎! 他仿佛又见窑洞里刻墙的身影,只是此刻,扑向的是毁灭的烈焰,只为换取一丝拯救。 苇生像燃烧的陨石,重重砸在日军士兵身上! 用残躯死死压住炸药包!士兵的嚎叫戛然而止—— 轰隆——撼天动地的巨响,地狱之门洞开! 狂暴火焰与气浪,瞬间吞噬苇生、日军及周遭数敌。 粮库厚重木门被炸得粉碎,碎木激射。 爆炸中心,只剩下一个焦黑冒烟的深坑,几缕残破的染血布片在风中飘荡。 所有属于苇生的屈辱与愤怒,都在这一刻,化作了最悲壮的绝唱。 堵住缺口!为苇生叔报仇!为乡亲们报仇—— 黑亮声音带着哭腔,却铁般坚定。他如受伤的雄狮,领着残存族人,用门板、沙袋、甚至同伴尸身,疯狂封堵那豁口。 土枪子弹、土炮弹、石头,雨点般砸向混乱的日军。 日军如潮,暂且退去。 硝烟稍散,吴八爷躬身看着那片炸飞的残墙,黑亮跟在身后。 他指着那片浸透血污的焦土,哑声道:黑亮,跪下,给你父亲磕头! 父亲?!黑亮愕然。 吴八爷满面悲怆,重重点头:他——才是你的生父!你们父子,血脉里流的都是抗倭的血!此仇,必报! 黑亮扑通跪下,眼含热泪,凝望着那片血污。 日军又发去新一轮冲锋,再次扑向粮库。 烟尘飞舞,落满吴八爷他花白的头发和青布衫。 他沉默如铁铸战神,手中握着一柄大刀,嘴角,竟扯出一丝冰冷笑意。 捻麦粒的手指,此刻沾满了自己温热的血。他回首,深深凝望古镇深处,似要将这片祖辈心血浇灌的土地烙入魂魄。 然后,他做出了决断。 ——黑亮!他嘶吼声竟异常清晰:带人……撤进地道!护老幼……走! 八爷?!黑亮难以置信。 ——快走啊!吴八爷吼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眼中是赴死的决然:粮库……交给我!吴家的根……不能断! 黑亮瞬间明了。 望着那挺直的、染血的背影,望着粮库大门,巨大悲怆攫住了他。 他狠狠抹去脸上血泪,发出野兽般低吼:撤!进地道!快! 残存的抵抗者迅速后撤,搀伤扶幼,消失在古镇深处的地道口。 吴八爷拄着刀,一步步,坚定走向粮库那幽深的门洞。 硝烟火光中,他的背影如山岳,亦如孤鸿。 突然,他家的那条黑狗窜出来,紧跟着主人。 一人、一狗,走进粮库深处。 粮库内部,并非想象的粮山。 大部分粮食,早已被吴八爷秘密转移。空旷库房,只散乱堆着些装满沙土秕谷的麻袋。中央空地上,却赫然堆着几十个密封陶罐——那是吴家备下的火油! 吴八爷奋力将那扇摇摇欲坠的巨门推拢,插上粗壮门栓! 他背靠冰冷门板,剧烈喘息,肩头的血汩汩涌出,染红门木。 门外,日军吼叫着撞门,门栓在重击下呻吟。 吴八爷艰难挪到火油罐旁,靠着冰冷陶罐坐下。 枯瘦的手,从怀中掏出一个棉布小包。 打开,是十几粒饱满金黄的麦粒——他捻了一辈子,守了一辈子的命脉。 他将一粒麦子放入口中,慢慢咀嚼,干裂嘴唇嚅动,品味着土地最深的馈赠。 撞门声急如骤雨,门板绽开裂缝。 吴八爷眼神异常平静,甚至有一丝解脱。他摸索着,拔掉一个火油罐的软木塞。刺鼻气味弥漫。他拿起脚边一盏打翻的、油尽的破旧油灯,用尽残力,将灯芯凑近那汩汩流出的火油…… 黑狗嗅着火油气息,眼睛里燃烧着炽热的火焰。 吴八爷搂住狗,人狗相拥,至死不分。 嗤啦——一道火线瞬间窜起!贪婪的火舌迅猛扑向周遭陶罐。 刺目的火光猛地从门缝、窗隙喷涌而出,瞬间吞噬了整个库房! 那烈焰冲天而起,比晚霞更烈,比仇恨更红! 它如同一支巨大悲壮的火炬,照亮渔沟夜空,也映亮火海中心——吴八爷端坐如钟、手握麦粒的最后剪影。 门外日军被喷涌的火焰吞没,惨嚎凄厉。 那象征渔沟镇百年基业与不屈抗争的粮库,连同它的守护者,在滔天烈焰中,化作永恒。 渔沟,死了。 断壁残垣,焦黑如墨,青烟自废墟间升起,裹挟着浓烈焦糊与血腥。 寨墙如遭巨兽啃噬,豁口狰狞,砖石与焦木狼藉遍地。粮库旧址,唯余巨大焦坑,黑烟升腾,几根扭曲的梁骨如不屈枯爪,刺向苍天。 池塘边老槐,阅尽古今悲欢,半身焦炭,犹自倔立,残枝在晨风中呜咽。 幸存的渔沟人,自地道口钻出,木然立于焦土之上。 脸上不见生还之喜,唯余深凿悲痛与枯槁疲惫。 黑亮脸上糊满黑灰与干涸血痂,左臂草草吊着。 他伫立于粮库焦坑边缘,凝望那片死寂的灰烬,身躯难以抑制地颤抖。 柱子爹的哀嚎、拼死抵抗的疯狂、苇生那撼天动地的最后一扑……最终——吴八爷走向粮库大门时,那决绝而孤独的背影,如山岳压来。 他踉跄行至吴八爷常坐的磨盘旁。 盘上覆满黑灰与凝固的血块,冰冷刺骨。 亮子……亮子哥……一个怯怯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 是铁匠家的虎子。 小脸乌黑,攥紧的小手摊开,掌心躺着几粒焦黑的麦粒。 麦粒已然炭化,布满裂纹,像几颗破碎焦糊的心。 ——火堆边上捡的……虎子泪珠滚落,冲开脸上污迹:还……还能种吗? 黑亮目光掠过虎子掌心焦黑的麦粒,落在这片被血与火浸透的焦土废墟。 巨大的酸楚堵住喉咙。他伸出未伤右手,极轻、极珍重地,将虎子掌心焦麦,一粒一粒拾起,放入怀中贴身口袋。 他抬头,望向地平线。初升朝阳正竭力穿透阴霾,将微光洒向死寂。 一只羽毛凌乱的乌鸦,“呱呱”两声,在老槐上空盘旋两圈,最终落下,停在磨盘边缘。 它歪着头,梳理着烧焦羽毛,黑豆般的眼,映照着这片劫后的疮痍。 黑亮缓缓起身,将麦粒紧紧攥入手心,仿佛攥住这片土地最后跳动的魂魄。 目光扫过沉默的幸存者,投向废墟深处——苇生坍塌的破屋下,或许还埋着四十八条刻痕与染血美人图的残壁;粮库灰烬深处,那未被焚尽的、深埋的“根”,亦在默默等待。 风,带着焦苦与血腥,吹过废墟,吹过磨盘上静立的乌鸦,吹过黑亮沾满灰烬的脸颊。 他深深吸入空气,声音嘶哑,穿透死寂,向那沉默的未来说道: 能种——只要泥土还在……根……就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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