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成功

[散文] 我的麦子

       那片土地,生长麦子。
  麦子,于灵魂深处,沉沉思念。
  黄河、故土、家园、先人,以麦浪之姿,排成生命图腾。
  麦根深扎处,是黄河刻进泥土的碑文。
  赋予麦田以生命和灵魂,连接家园的脉动。
  思念之时,麦子成为情感结晶。
  生于斯,长于斯,终归成麦芒上那滴露。
  轮回与归宿,在麦芒上凝为一滴露,写成隽永诗句。
  

  梦里,金色无垠。
  麦浪涌动着,从天边漫卷而来,温柔地覆没了我。
  那浪尖上闪烁的,是三棵树朦胧的身影。
  三棵树、酒店村——这名字,便是刻在故黄河滩涂上的故乡胎记。
  溯源而上,血脉的源头是浑浊的黄河水。爷爷的爷爷,曾是微山湖上逐波的渔人。一场滔天黄水,吞噬了山东故园的麦田与屋舍。
  无处可栖,只得撑起一叶孤舟,随波逐流“下南湖”。
  “下南湖”,是山东人逃难的一个方式,那是一个时代的仓惶背影。
  有的“闯关东”,有的“下南湖”。南湖指洪泽湖、高邮湖一带。
  大湖烟波,碧浪滔天,成了绝望中模糊的彼岸。
  爷爷一家人,便是这被命运驱赶的种子。家园沉沦,他们撑起小船,顺流而下,如一粒微尘,被黄河裹挟,最终搁浅在洪泽湖西陌生的滩涂上。
  这里,盐碱泛白,四野茫茫。一无所有,唯有灼人的生存渴望,与脚下依然滚烫的、属于黄河的泥土。
  落脚处,唤作“酒店村”。名字烙印,深深刻着水患印记:大水来时,官棚林立,铜锣急鸣,张罗吃喝的摊棚,便是“酒店”的由来。官棚村、铜锣村、酒店村……每一个名字背后,都站起一排排赤膊与浊浪搏斗的汉子,飘动着一群群在风沙盐碱中坚韧如蒲苇的女人的长发。
  我的爷爷、奶奶,便在其中。
  大平原上,有三棵树,那是三棵高大的杨树。
  它们沉默而立,这是漂泊者最终扎根的凭证,也是我梦境深处永恒的回响。
  爷爷一家,成了河西大地主刘汉光家的长工,他们以筋骨为犁铧,在贫瘠的滩涂上播种唯一的指望——麦子。
  河岸凝望。遍地麦苗,是灰黄天地间唯一的生机,是活下去的微光。
  梦境,是灵魂深处的回响。梦中,指尖常触到那真实的刺痛:麦芒的微痒,风过麦田沙沙的低语。干燥的麦香,裹挟着泥土腥气,扑面而来,沉甸甸地,渗入肺腑。
  这气息,是黄河的呼吸,是祖先漂泊的尘埃,是汗水浇灌出的、最卑微也最倔强的金黄。它无声诉说着:一部微缩的治水史诗,一曲沉埋于泥土深处的、关于生存的古老歌谣。

  这就是家园。
  黄淮大平原,坦荡无垠。
  唯有三棵白杨,傲然挺立,英姿迎风。
  麦田畔,老屋静默,树木丰茂,花草葳蕤,稼穑在望。
  风携日光掠过,槐香浮动,榆钱清甜,散入杨花絮语深处。
  麦子拔节,绿意渐深,泛起金亮光泽。麦田如海,绿潮涌动,仿佛怀抱着待燃的火焰,静待那喷薄的开放与烂漫。
  父亲常说,在三棵树,我家是孤门小姓,受人欺凌,饱尝辛酸。
  奶奶姓王,来自邻乡双庄八铺村。
  十八少女,身姿如平原新柳,亭亭玉立。
  媒人花言巧语,将婆家说得得锦绣如霞。
  一顶花红小轿,便将奶奶抬入酒店村,成了山东人的新妇。
  红盖头掀落,三间旧草房撞入眼帘。兄弟二人,跟着一个老母亲。长兄绍文当兵在外,她嫁与二弟绍武为妻。
  我感到奇怪:能文的,去习武当兵;能武的,却在家里耕种为农。
  这番人生选择,真是命运安排吗?
  爷爷绍武,身材高大,魁梧如山,胳膊粗壮,靠扛活糊口,养活一家人。
  嫁入酒店村,奶奶随夫姓,叫杨王氏。她随爷爷学说山东腔,学唱山东小调,侉声侉气,却也别有生趣。
  奶奶的性情里,渐渐融入了山东人的豁达与爽利。她善心闻名乡里,煎饼摊得薄香,小曲哼得悠扬。为爷爷那双踏遍泥尘的脚,她东拼西凑,找了些布,在油灯下飞针走线,纳就一双坚实的鞋。
  爷爷珍惜这双布鞋,舍不得穿,干活时都打赤脚。
  奶奶手特灵巧,烙煎饼,是一绝活。柴火舔着黑铁锅,竹勺旋起麦面糊,竹刮子在鏊子上划开一个圆,熨出薄如蝉翼的圆饼。
  柴火噼啪,迸出火星。爷爷蹲在灶膛边添柴,喉结滚动间,溢出“滋溜”声。
  奶奶腕子一颠,金黄煎饼便在空中翻了个身,落回鏊面时,边缘泛起细密焦泡。煎饼半熟,饼边卷起琥珀色,她用竹刮子轻轻一挑,那团暖烘烘的金黄,便落进竹匾里。当煎饼叠成小山时,连竹匾都浸满谷物暖香。
  麦香揉入袅袅炊烟,爷爷凑近蒸腾热气,鼻翼翕动着,吸尽柴火与麦甜,喉间又一声轻响,如孩童贪欢。他粗糙大手,搓了又搓,抓起一颗葱,夹进煎饼,瞬间便将一张煎饼塞里嘴里,笑纹里全是被热香熨暖的烟火。
  这样的日子,实在不多。
  爷爷仿佛生来就是当长工、扛活的命,他给大地主刘汉光当长工。
  河西大地主刘汉光,声名赫赫。
  相传,祖上曾悬“千顷牌”,门前上马石列如阵。他家田亩土地,是快马扬鞭丈量出来的——一鞭响处,骏马驰骋,蹄痕所至,皆为刘家之土。
  河西地主的阴影,如浓云压境,父亲便降生于这晦暗交织的年月。
  父亲的童年,在麦垄缝隙间悄然萌发。他跟随奶奶,躬身拔草。一只红蜻蜓飞来,悄然落在草帽檐上。
  他伸出小手,去捉这生灵,谁知蜻蜓双翅一展,径直飞走了。
  爷爷牵着他的手,沿麦田踽踽而行。
  爷爷目光灼灼,凝视无边金涛,攥紧他的小手,重重按向温热的泥土,告诉他:麦根扎多深,土地就还你多厚。
  这泥土般朴拙的箴言,如饱满麦粒坠入沃土,在父亲血脉里深深扎下新根。
  当金色麦浪漫过田埂,父子俩朝向麦田,沉默眺望,这是对土地最深的盟誓——每一穗灌浆的麦子,皆是汗珠在光阴里凝结的珍珠,珍贵无匹。
  每一株麦,都深植于大地。农人凝望那油绿青葱的田畴,如同凝望自己流转的四季,托付着生命的全部重量。
  爷爷的话,沉甸甸的,含着至理,意味深长,唤起父亲内心的某种力量。
  这是父子俩对土地的守望,对一地麦子的深沉期许。
  

  骄阳下,爷爷兀自立于麦田,手握一把镰刀。
  爷爷是田间好把式,种麦、除草、割麦、碾场、扬谷、堆垛、晒粮,样样精熟。
  在父亲记忆里,爷爷永远躬耕于麦浪,那无垠麦田,便是他毕生战场。
  他用不屈的脊梁,扛起了农人对大地的所有承诺。
  奶奶跟他下田拔草,一头黑发间常沾着草屑,蓬松如麦芒,在肩头摇曳生姿。
  金黄麦穗在风中起伏,似泼洒的颜料,在绸缎上流淌,大把大把的绚烂,迷醉了人心与眼目。
  六月如火,村庄是甜熟而炽烈的。院落里,阳光倾泻,桃杏梨瓜,披红挂绿,累累垂垂,闪烁诱人金光。
  爷爷干活时,脱掉上衣,露出紫铜色脊梁,臂膀筋肉虬结,小腿肚上腱子肉一抖一抖,随脚步贲张。
  村人皆知道爷爷神力。他去借压场的石碌辘,哪知主家吝啬,不肯借,开口揶揄道:你若能夹在胳肢窝下,便由你夹走。
  爷爷一言不发,走到石磙前,右臂一弯,腰马发力,只听得“呼呲”一声,那沉重石兽,竟被他稳稳夹起,抬起身,便昂首阔步而去。
  那人张口结舌,惊立当场。
  碾麦过后,他怕人窃取,竟一肩扛起石碾子,直送到大柳树高杈之上,稳稳搁置,叫人徒唤奈何。
  麦子熟了,金浪翻涌,大地上弥漫着醇香,令人心醉,饱含沉甸甸的希冀。
  地主婆娘来了。
  她端坐大车上,前来催租。车到场头停下。她家长工老柳匍匐于地,躬身充作下马石,她踩着老柳脊背,走下车下。
  她打着阳伞,立于场中,睥睨佃户扬场。上风头的麦子,全属主家;下风头的碎屑,就是佃户的。麦粒当场装包运走。晒好的麦子,装上大车,碾过尘土,驶入地主家的朱门。
  为缴刘家租粮,爷爷推车,父亲在前拉纤。一车重载两百余斤,汗水浸透衣背,跋涉于二十余里崎岖土路。气喘如牛,终抵刘宅。地主命将粮扛入库房,佃户休想踏入客屋半步。爷爷与父亲,只得蜷蹲于森严大门之外,喘息片刻。莫说饭食,连一口清水也无。腹中空空,饥肠辘辘踏上归途。
  这样的日子,年复一年。
  麦收时节,最惧天变。乌云骤至,便是与天争命的时刻——
  须火速将摊晒麦子堆起苫盖,稍迟片刻,雨水冲刷,心血尽毁。
  那一年,刚刚开镰,天就变了。
  大水竟至,一如当年山东故地的梦魇。黄河的暴怒,始于无声管涌,倏忽间堤岸崩决。浊流如挣脱囚笼的洪荒巨兽,挟万钧之势,扑向毫无防备的平原。
  只一瞬,麦田的金色浪涛便被浑浊孽海吞没。冲突与苦难,于此攀至顶点。
  黄河狰狞毕露,“大水来了”——这四字,是世代悬于头顶的利刃。
  这一幅画面极其惨烈:爷爷攥紧镰刀,望向汹涌而来的黄潮,喉间迸出悲怆的嘶吼:麦子啊——!
  奶奶“哇啦”一声,跌坐泥地上。
  急雨般的铜锣声,骤然撕裂空气:走水啦!走水啦!
  人们惊惶涌出,只见浊黄水墙,如长城倾颓,高耸狰狞浪头,向着麦田、向着村庄,席卷吞噬。
  那失控的黄色巨兽,裹挟着毁灭气息,自天边压境而来。
  金色希冀,瞬息没入无情的浊黄。麦田无踪,村庄浮沉。
  爷爷与奶奶,相携蜷缩于屋顶高处,凝望着那片曾是全部心血、此刻已成汪洋的故土。那眼中的绝望,比脚下洪水更深、更沉。
  这滔天黄水,年复一年漫过麦田,漫过屋檐,成为烙在这片土地上轮回的印记。每一次在泥泞中重建,都是对“希望”最悲壮的诠释。
  

  黄水终于退去。
  满地黄沙,吞噬了良田。
  汗水浇灌的金色希望,在沙砾下窒息。人的生存,系于麦田。
  爷爷是地主刘汉光家最能干的长工,干起活来从不惜力。
  那个岁月的影像是:爷爷佝偻着腰,挥舞镰刀的剪影;是奶奶在田间送饭、拾穗的身影。
  汗水无声,滴入焦渴黄土。
  一棵麦子,便是一个农人。一生光阴,栉风沐雨,昂然挺立。
  麦田翻涌绿浪的簌簌声,是农人最爱的声响。那是爷爷、奶奶、父亲,是所有庄稼人心底的声响。奶奶的目光,如水般慈爱地流过每一株麦苗。
  她常轻捋麦叶,喃喃道:多亏老天爷风调雨顺,麦子长得这么争气!
  她的话语,随顺柔软,似一瓣心香,将日常辛酸苦楚悄然拂去。
  这句话,深深烙在了父亲心上。
  麦子生长,牵动着他们每一根心弦:寒冬里倔强刺破冻土的麦苗,春风中悄然抽出的青穗,夏日骄阳下翻滚不息的金色麦浪。
  麦子是什么?是全家活命的口粮、是交完地租后所剩无几的糊口饭、是换取油盐的微薄收入、是在这片土地上唯一能抓住的、实实在在的“财产”,是他们存在的证明。
  麦田,就是他们的命。“麦香入骨,梦田不荒”——这烙印,是记忆的传承与永恒。洪水会退,村庄能建,麦子可再种。但每一次淹没,都在血脉里刻下更深的印记。
  那一天,父子俩给刘汉光家送完租粮,推着空车回返。
  父亲坐在独轮车上,望着满地麦茬,忽然回头问:爷,俺哪天能吃上白馍?
  爷爷——这条山东大汉,猛地仰起头,幽深双眼,凝望苍天,迸出一句:等财主都死绝了,穷人才有白馍吃!
  爷爷给刘汉光家干足一年,年关结算,得来报酬,是一篮干瘪的花生。
  这便是长工三百六十五个日夜、汗流浃背的代价。
  这篮子瘪花生,还是等到三十晚上,刘家点上灯、吃起年夜饭时,由刘家五叔递出来的。刘五叔也是他家长工。
  爷爷接过篮子,低头看了看,一声深叹。他仰起脸,凝望漆黑夜空。耳畔是刘家贺岁的鞭炮炸响,心中却直直跌入枯井。
  迎来年关,奶奶和父亲都在家里等着他。父亲满心喜欢能得到一些麦子,好蒸白馍馍。一家人都在等。
  风雪扑面,夜深沉,爷爷挎着那篮瘪花生走回家。
  推开门,昏黄油灯下,是奶奶惊喜的脸庞和父亲急盼的眼神。当母子俩看清他手中的“年货”时,瞬间僵住了。
  三百六十五天的劳苦,便换来是这一篮干瘪花生。
  奶奶问他:吃饭了没有?他说吃过了。
  说着从怀里掏出两块饼,递给奶奶。奶奶叫过父亲,给他一块饼。
  黑灯瞎火的,看不清爷爷的面容,只见他坐在板凳上不说话。
  父亲知道他肯定没吃饭,就把奶奶的手推了回去。
  这个漆黑的年夜就是这般度过的。
  爷爷天生是扛活的把式,给刘汉光家垫宅基,推着小车玩命干。
  高高的土坡,能一口气推上坡顶。
  哪料到,冲上坡顶时,沉重的独轮车突然倾覆,狠狠砸在脚上。
  几百斤的重物碾过脚面,硬生生削掉一块肉,骨头断裂。
  无钱医治,只能硬捱。不知在剧痛中昏死过多少回。夏日,伤口溃烂生蛆,绿头苍蝇嗡嗡盘绕。奶奶千方百计寻来草药土方敷治,总算命大,保住了脚。
  一年后,伤口结痂,脚却残了,再不能干重活。
  长工的命,是挣不脱的。脚虽残了,一瘸一拐,耙地、送肥、收麦、筛花生、起山芋……刘汉光家活计,一样不能落下。
  这黑暗的世道,何处才是穷人的活路?
  财主,到底什么时候能死绝呢?!
  

 
  穷人家孩子,念不起书。
  爷爷、奶奶却执意将父亲送进私塾,念《三字经》、《百家姓》。
  然而,父亲的学堂,不止在私塾馆内,更在地主刘汉光家田野里。
  课余,他必须帮爷爷扛活。
  重活磨硬了少年的肩膀,也淬炼了他的筋骨。识字断文后,他却更加茫然:前路何在?家境的困厄,更添苦闷——爷爷脚残,再不能负重;奶奶病倒,家中无粮无钱。父亲眼睁睁看着奶奶在病榻上煎熬,一日日硬捱,被疾病折磨得形销骨立。他心如刀绞,泪水盈眶,却束手无策。
  1934年秋,奶奶终于没能撑过病痛,撒手而去,年仅三十余岁。
  那年,父亲十一岁。
  1938年,战火蔓延,日寇铁蹄,踏近黄河。书,再也读不进去了。
  山东少年,血性方刚。十五岁那年,父亲决心投奔八路军。
  他是从学堂里偷偷跑出来的。
  早春清晨,天刚破晓。
  他来到奶奶坟前辞行。坟头荒草萋萋,两棵老柳默立。他的母亲长眠于此已三四年,一阵心酸涌上喉头,他轻唤:妈妈——
  蹲在坟前,奶奶身影清晰浮现:牵着他的小手在湖田里挖野菜、拾麦穗、砍柴草;风雪路上紧攥他前行;油灯下千针万线缝补衣裳;被生活重担压弯的腰身;病魔蚕食下日益枯槁的面容……恍惚间,仿佛母亲温热的手正轻抚他的脸颊,滚烫的泪珠滴落下来……
  妈妈——一声呼唤,泪水决堤:我要走了,来跟您告别!
  谁知有人告诉家中,爷爷赶来将他拽回,一顿痛打。
  爷爷喝令他断了投军念头,说他年纪尚小,要好好读书。
  父亲表面应承,心底那团火却愈烧愈旺——一定要走出去,寻条生路!
  半年光景,他佯作安分,家人渐渐松懈。他暗中筹划第二次出走。
  盛夏一个清晨,他像往常一样来到学堂,只是比平日更早。
  与堂弟杨振斌、同学邹以本约好同行。朝阳初升,先生未至。约定时间已到,却不见杨振斌身影。不能再等,先生将至。
  几个要好的同学,将他们送到村口大柳树下,依依话别。
  担心家人追来,父亲和邹以本顾不上再等杨振斌,拔腿飞奔。
  父亲身上穿着那件蓝布大褂,竹笔小心地插在毛笔叉口里。
  两人步履如风,酒店村很快被甩在身后。
  走出村庄,一股浓郁而熟悉的麦香,裹挟着晨露湿润,猛地扑入鼻腔。
  这是故乡的魂魄——灌浆的麦穗在晨曦里蒸腾,混着泥土微腥、青草清冽与阳光焙烤的暖甜,瞬间将他淹没。
  这麦香,是土地的血脉,是祖辈的呼吸,是刻在骨血里的生存滋味,孕育金秋希望。十五年晨昏相伴,早已融成他筋骨与梦的肌理。
  这个山东少年,怀揣着炽热的参军梦,第一次离家,心潮澎湃。
  这化不开的麦香,如无数银丝缠住双足。回望渐行渐远的酒店村,那炊烟袅袅、柳色朦胧的平原,在麦田蒸腾的气息中微微晃动。一股难言的酸楚与离愁,混着这熟稔的麦香,在胸中翻江倒海。这是他第一次告别生养他的土地,告别慈亲,告别长眠于此的母亲。
  为了穷人能出头、能有白馍吃,他不得不走。
  走几步,再回望,他捕捉风中渐淡的亲切气息,心底默念:故乡啊,亲人啊,我一定会回来的!
  他不再回头,脚步坚定地踏向前方。
  大平原的麦田,在晨光里闪烁。那沉甸甸麦香,如故乡无声叮咛,烙印在他背影里。每一步都似踏在无形麦芒上,带着故乡最后的温柔刺痛。
  

  梦里,总翻涌着那片麦田。
  它早已是超越经纬的存在,是祖辈生存意志的图腾,将苦难与坚韧酿成血脉里代代相传的“麦种”。即便村落堙灭,即便“三棵树”不复存在,这金色麦浪,仍以精神家园的姿态,在梦境里生长不息。
  这麦子,何止是垄间作物?它是漂泊的锚点与归处,是汗泪催开的希望之花,是被黄河反复淘洗、却倔强拔节的生命诗行,是刻入髓骨的记忆密码,是梦境中永不褪色的金色原乡。
  这片麦田,是家族血脉的底色,是我灵魂深处无法剥离的故乡胎记。
  曾陪父亲重返三棵树,回到生养他的酒店村。
  父亲久久伫立在老宅之后,凝望那片无垠的麦田,目光浸着童年的露水。脚下这条路,他曾与爷爷推着沉重的独轮车走过——那条土路曾印着他与爷爷推独轮车的辙痕,车轮碾过的土地,都生长着属于地主刘汉光的麦子。
  我站在父亲身旁,目光抚过麦穗,如同指尖轻触。
  恍惚间,我看见年轻力壮的杨绍武腋下夹着石碌辘,大步走过这片土地,脊梁上滚落颗颗汗珠,砸进泥土。这片麦田啊——是生命脐带,是微茫希望,是生存根基,是家族命脉,是被劫掠的财富,更是梦境里永恒的乡愁地标。
  透明的风,带着麦穗古老又年轻的簌响,从父亲与我的肩头滑过,如同他沉默目光中燃烧又飘散的思想。
  父亲走向爷爷的坟茔。家园之后,麦田深处,两座大坟默然矗立——
  一座是爷爷、奶奶的,一座是曾祖父、曾祖母的。
  坟后,一排排杨树,高大挺立,苍翠枝叶间,露珠闪亮。
  一代代人,生于斯,归于斯。父亲抓起一把温热泥土,轻轻覆上坟堆,目光深深烙进这片土地和长眠地下的先人。
  一阵风起,裹挟着大平原上熟透的麦香,混合着杨树的清气,扑面而来。
  哦,麦子又黄了——我跟随父亲的脚步,走向麦海深处。
  我敬畏每一棵麦子。它用毕生青翠与烂漫金黄,在泥土中淬炼出一种沉默的精神与饱满的尊严,无声地丰盈着我的灵魂,赋予生命内在的纯粹。
  霞光如烟,温柔地滑过麦田,轻抚着村庄脸庞。
  爷爷、奶奶——苦难与坚韧的化身,漂泊者、拓荒者、长工——他们才是麦田真正的耕耘者,是麦子故事的源头活水。
  麦种、麦穗,是生命绵延,是希望传递。
  纵使洪水滔天,淹没一切,它们仍在记忆的沃土和梦境的暖阳中,倔强重生。
  我生爱麦子,以生命与灵魂敬畏麦子。
    我的骨血里,流淌着麦粒的洁白;我的经脉间,镌刻着麦芒的尊严。
  麦粒中,永远封存着祖辈弯腰时滚烫的汗珠;麦芒上,永远烙印着农人偻腰曲背的身影;麦香里,永远浸润着泥土的粗粝豁达;麦田中,珍藏着我整个茂盛的童年与青春。
  麦子,就是乡村里躬身劳作的父母,是他们一茬茬生生不息的子嗣。
  一缕风来,在故乡麦浪间低吟;俯下身来,以滚烫泪水亲吻大地上每一株麦穗——它们,就是养育我们的父亲母亲,是赐予我们生命的人。
  这一刻,高天厚土昭示我:我是三棵树酒店村的——一粒麦子。 
  我深知,这世间再无比麦粒更珍贵的存在。
  因为一粒麦子,可以繁衍成亿万粒麦子,可以拯救无数生命。
  我的麦子啊!
  
本文内容来自网友发表,不代表本站观点和立场,转载时请注明作者和出处!如存在侵权问题,请与本网站联系!
支持楼主

2人支持

阅读原文 阅读 6262 回复 2
举报
全部评论
  • 默认
  • 最新
  • 楼主
  • 文心月 LV11 知府
    2楼
    今年淮安中考的作文题目是《春酝夏成》——这在今天看来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而在那个年代并不尽然;穷则思变,革命的出现和阶级的更替往往在此背景下应运而生。
    6-16 21:19 · 江苏
    1 回复
  • 金湖张国华 LV1 路人
    3楼
    行,好文章
    6-17 17:14 · 江苏
    回复
你的热评
游客
发表评论
最热淮友圈
  • 心诚品正

    董士权

    0
热点推荐

安装应用

免费下载淮水安澜
这是app专享内容啦!
你可以下载app,更多精彩任你挑!
绑定手机才能继续哦!
绑定手机账号更安全哦!
绑定手机才能继续哦!
绑定手机账号更安全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