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声音 母亲今年八十有三，几天前还在村卫生室、夸下海口，“活到103，不可能叫人搀”。她的声音如一声春雷，惊到了上百号体检的老头老太们。人人投来羡慕的眼神，无不夸母亲气色润，身板硬朗的像扁担一样矍铄，双脚稳稳的步调叫人不可思议，一颗药丸不吃直接就是奇迹。 不几日夜间，迷迷糊糊中、好像有一种呻吟的声音在呼唤，“老儿子唉……”。猛惊醒，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原来是母亲的声音。来不及细想，慌忙爬起，直奔母亲的卧室。 医生说，母亲患上了骨质疏松引起的急性疼痛，要有一段时间与轮椅作伴呢。医生话像一根肉刺扎上了我们儿女，早知道医生直来直去，不妨让母亲避开，害怕她承受不了。却，母亲满不在乎，显得若无其事，似乎她早就预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怕什么”，母亲刚强有力的声音、回荡在门诊走廊里，如此豁达的胸怀，医生都忍不住地夸她一句，“老太神”。 回家以后，不知道母亲疼罪难受，还是囚笼鸟的生活，喃喃自语中难免有些哀伤，“人狂必有祸、天狂必有雨，曾经103岁的声音，再聚到一起怎么抬头呢”。 以后的日子，母亲的声音明显带有几分急躁，越来越频繁，“老儿子唉，我要喝水”，“老儿子唉，把药递给我”，“老儿子唉，电视又打不开了”。 母亲健康的时候，我们之间基本是井水不犯河水。一天三顿饭，只是每顿给她多放一碗水而已。如今“老儿子”声音喊得又急又频，有时候实在控制不住，猛朝她一嗓子吼。顿时，母亲一声不吭，头一低像个犯错的小孩。不知为何，我却心慌了起来，有种罪恶感。我知道，母亲已经离不开我，就像几十年前的我离不开她一样。时间，把我和母亲的角色互相切换了。 母亲是个识趣的人，自那一嗓子以后，她很少喊“老儿子”，总是一人静静地坐在椅子里，等我出现在她眼前。看得出来，我来了，对于她来说，如同黑夜中的一盏灯，刚才还疼得龇牙咧嘴，转而满脸是笑。最多的声音还是向我了解外面的世界，“你哥你姐为什么一直不来？庄前庄后有没有像我一样、半死不活瘫下来的老太老头……”。 一开始，我还说一答二，时间长了，直接装哑巴，做完我该做的事情。我知道，这是对母亲的一种伤害。知道不等于照着知道的事情去做，我也想改变，顶多改变一时，即使是一时，也是忍的成分在伪装。 其实，我对母亲的照顾非常细致，一日五餐，营养搭配，考虑到方方面面。唯独就是“秉性难移”的那种内在性格、不愿与母亲交流。同时，也发现了母亲不在乎吃喝，只要有人陪他说话，是她最大的开心。陷入痛苦的煎熬，那种“伪装”只能一时，长此下去如何是好。 可能长时间考虑如何是好，形成条件反射，竟然在梦中梦见了母亲，正在高歌猛进“二十年后再相会”。感到稀奇，更觉得不可思议，心想，我和母亲怎么可能还有二十年相约…… 猛然间，想到了小时后，每当夜晚天黑，只要听不见母亲的声音，便呜呜大哭，那种恐惧的心里，只有母亲的声音才能给予最大的安全感，即使睡觉都要拽着母亲的衣角，心里才能踏实。似乎，在这个世上，对于小孩来说，只有听到母亲的声音才是一种幸福。 母亲年轻的时候，声音低沉且有力量，表达方式水是水、泥是泥，左邻右居有些什么鸡毛蒜皮，总是找她哭诉一番，有些东西实在无法用语言表达，母亲就唱那首歌给人听，用意很简单，用现在的眼光看二十年前的自己，全是笑话。二十年以后，还在乎这些鸡毛蒜皮么。因此，她的声音成为村里村外某种特殊符号。 理解了母亲的声音，“秉性难移”的顽疾随之也就解封。为了她老人家开心，在网上搜索了大量的影像，是几十年前，大集体时期，一眼望下去，茫茫无边的水稻田，上百名妇女同时插秧，那种壮观的场景，最能勾引起母亲们回忆。插秧插累了，鼓舞士气，田中间竟有一妇女，手拿秧把，高歌放飞“二十年后再相会”。 画面上唱歌的女人不是妈妈，为了形象逼真，女人正面镜头全部剪掉，姐姐声音天生像妈妈，再加上刻意模仿。影像合成后，用手机数据连接电视。当母亲看到电视上、有自己几十年前的生活，可把她高兴得真像一个小孩，手舞足蹈，笑到最后，两眼角不由自主地淌下两行热泪。毕竟，这是她当年最真实的生活写照。从此，也是她天天要看的画面，回忆也是一种幸福。 渐渐地，“老儿子唉”声音又开始不绝于耳，我做到了有声必有答。每当夜晚，一觉醒来，我总是竖起耳朵听，朝母亲卧室的方向，真得害怕某一天、听不到母亲的声音。

展开

打开淮水安澜 APP,阅读全文